掏钱买了这张DVD,是因为看介绍中提到不少我喜欢的演奏指挥者。片子好象是根据电视节目编辑的Great Composers 中的Bach专辑( from BBC TV series, BBC, NVC Arts)。
看之前担心内容太浅—毕竟是给电视观众拍的,不过其实挺好。巴赫音乐片段混同风景和教堂,跟音乐一起形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场”。B小调弥撒和一些康塔塔我听过很多次了,但音乐被情景伴奏着,显得更加真实。
虽然巴赫的生平说来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但片中一再强调巴赫在莱比锡的最后27年,我才注意到。这些年,巴赫的生活不太宁静,因为生活消费大,他不停抱怨薪水不够高,又没外快。还有个细节,史怀哲的巴赫传也提到,就是巴赫抱怨某个冬天天气太好,死人太少,故可供他演奏的葬礼不够多。
这也还都没什么。我认为有真东西的是,钢琴家、学者罗森(Charles Rosen)边弹巴赫边比较他跟亨德尔的差别,我觉得很受益。平常大家一说巴赫,满口是庄重和谐之类,但那是潜意识里把巴赫跟后人比了。其实跟同时代的人比,巴赫算是相当不和谐的。这当然只有非常深入地看才知道。罗森说,巴赫的妙处不在旋律而在中声部,那些产生张力、矛盾、小范围内尖锐不协和但为整体提供动力的元素。他边说边弹马太受难的结尾,和亨德尔的神剧Theodora 作对比。亨德尔简单得多,更有戏剧性,而且是真正的“和谐”,尾声有凯歌的意味。而巴赫的动荡、紧张让人一听就认出来。片中一位管风琴演奏家,Peter Hurtford弹惯常赞美诗跟巴赫作品相比,也说了这个问题,大意是巴赫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复杂”欲望,任何过渡的当口都要加入色彩和节奏的切换,这导致他的圣咏前奏非常难唱,因为那些经过句模糊了节奏型,让人无所适从。从这一点看,巴赫的音乐和信仰的关系,就有这样并不成比例的一面:那些写作方方正正的教堂音乐的作曲家,难道他们不如巴赫的信仰强吗?当然不是这样的。巴赫的技术探索无论有怎样的信仰上的理由,仍然有着鲜明地独立于信仰的一面。巴赫号称音乐的最终目的是上帝的荣耀,然而加德纳谈巴赫,特别强调巴赫大量音乐中的舞蹈性---并非直接关系信仰。
还有一些耐人寻味的片段。
一位女钢琴家这样说,巴赫体现了我们内心的真正的现代性,他是属于现代的。我很难判断这样说是否准确。个人这样揣测:巴赫象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充满矛盾。现代性来自丰富性,而比一般丰富性更高的是其细密、有组织感的质地。
我这样看:给巴赫下什么定语都不明智--你说他朴素,我说寻常教堂赞美诗比巴赫朴素坚定多了;你说他华丽,我说维瓦尔第、亨德尔也很华丽(甚至更)。所以这类定性判断是笨拙的--虽然我内心倾向于这样表述:巴赫的音乐很简朴,总是有回归中心的趋势,但仍然觉得搔不到痒处---你怎么解释他总是以巨大繁复的变奏"乱人耳目”呢?
大致地从措辞上辨析一下:朴素往往跟坚定、方向清晰有关联,而方向性太强则有失单调。华丽模糊着方向,所以如果没有对音乐“模式”坚强的组织能力,作者自己也会困惑。而对控制力超强的作者来说,华丽可以在更广阔的视角内加强方向。巴赫把两者的比例调和得,跟成熟文明所认同的价值观十分吻合---丰富、沉静的心灵,跟这样的比例容易共鸣。它提供足够的幻觉,而且那幻觉不单薄,不是海市蜃楼。
片子给我印象深刻的另一句话是,巴赫和路德等等新教徒,坚决主张以圣经为本,舍弃一切圣物圣人的崇拜。
这当然不是新鲜话语,不过在音乐中的确给人印象更深。是不是信仰往往会养育出华丽?人性不甘寂寞,多余的注意力总要追寻有趣的东西,于是把目光投向华丽的建筑、装饰、传奇感人的故事上。坚持信仰很辛苦,不是劳累而是人要不断把注意力调到同一方向。而人的意识,恐怕如转来转去的方向盘,你不随时往回拧,它呆不住。不仅如此,人自然而然生发的想像力,把精神和欲望扩张到“瘦削”的信仰意识之外,于是信仰的核心膨胀成世俗的感官愉悦。可是,难道巴赫的音乐不是感官娱乐中的一种吗?这样温甜的愉悦,又把人引向简朴与谦卑。片中一位自称每次听马太都会流泪的音乐指导说,人人心中都有信仰,一定要否认它,其实是刻意回避真相。
欲望与信仰,同样饱满而生生不息,故它们之间的悖论和对抗永无休止。
- posted on 07/16/2008
马慧元 wrote:
掏钱买了这张DVD,是因为看介绍中提到不少我喜欢的演奏指挥者。片子好象是根据电视节目编辑的Great Composers 中的Bach专辑( from BBC TV series, BBC, NVC Arts)。
我有这个系列中的瓦格纳专辑。巴赫的也应搞一个。可以从netflix之类的借来拷贝一下。
虽然巴赫的生平说来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但片中一再强调巴赫在莱比锡的最后27年,我才注意到。这些年,巴赫的生活不太宁静,因为生活消费大,他不停抱怨薪水不够高,又没外快。还有个细节,史怀哲的巴赫传也提到,就是巴赫抱怨某个冬天天气太好,死人太少,故可供他演奏的葬礼不够多。
早就知道巴赫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这也还都没什么。我认为有真东西的是,钢琴家、学者罗森(Charles Rosen)边弹巴赫边比较他跟亨德尔的差别,我觉得很受益。平常大家一说巴赫,满口是庄重和谐之类,但那是潜意识里把巴赫跟后人比了。其实跟同时代的人比,巴赫算是相当不和谐的。这当然只有非常深入地看才知道。罗森说,巴赫的妙处不在旋律而在中声部,那些产生张力、矛盾、小范围内尖锐不协和但为整体提供动力的元素。他边说边弹马太受难的结尾,和亨德尔的神剧Theodora 作对比。亨德尔简单得多,更有戏剧性,而且是真正的“和谐”,尾声有凯歌的意味。而巴赫的动荡、紧张让人一听就认出来。片中一位管风琴演奏家,Peter Hurtford弹惯常赞美诗跟巴赫作品相比,也说了这个问题,大意是巴赫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复杂”欲望,任何过渡的当口都要加入色彩和节奏的切换,这导致他的圣咏前奏非常难唱,因为那些经过句模糊了节奏型,让人无所适从。从这一点看,巴赫的音乐和信仰的关系,就有这样并不成比例的一面:那些写作方方正正的教堂音乐的作曲家,难道他们不如巴赫的信仰强吗?当然不是这样的。巴赫的技术探索无论有怎样的信仰上的理由,仍然有着鲜明地独立于信仰的一面。巴赫号称音乐的最终目的是上帝的荣耀,然而加德纳谈巴赫,特别强调巴赫大量音乐中的舞蹈性---并非直接关系信仰。
巴赫音乐本身是个宇宙。我有Tureck演奏巴赫的两个DVD,其中有巴赫本人的十二音阶和爵士乐般的尝试,十分现代。至于巴赫音乐的舞蹈性只有死人发现不了。我脑子转一转,觉得从总体上古典作曲家中还没有一个比他更energetic的。巴赫有强壮的体魄,他既用灵魂也用身体作曲。我观摩了巴洛克时期的舞蹈,发现像“阿勒曼德”“吉格”等舞蹈现在跳也非常好玩。“阿勒曼德”被称为巴洛克时期的Swing。巴赫舞曲可没少写过。如果他的什么音乐使你想动弹,这音乐本质上便是舞曲。各国宫廷舞民间舞是西方音乐的骨架。
一位女钢琴家这样说,巴赫体现了我们内心的真正的现代性,他是属于现代的。我很难判断这样说是否准确。个人这样揣测:巴赫象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充满矛盾。现代性来自丰富性,而比一般丰富性更高的是其细密、有组织感的质地。
个取所需,按需分巴。
我这样看:给巴赫下什么定语都不明智--你说他朴素,我说寻常教堂赞美诗比巴赫朴素坚定多了;你说他华丽,我说维瓦尔第、亨德尔也很华丽(甚至更)。所以这类定性判断是笨拙的--虽然我内心倾向于这样表述:巴赫的音乐很简朴,总是有回归中心的趋势,但仍然觉得搔不到痒处---你怎么解释他总是以巨大繁复的变奏"乱人耳目”呢?
大致地从措辞上辨析一下:朴素往往跟坚定、方向清晰有关联,而方向性太强则有失单调。华丽模糊着方向,所以如果没有对音乐“模式”坚强的组织能力,作者自己也会困惑。而对控制力超强的作者来说,华丽可以在更广阔的视角内加强方向。巴赫把两者的比例调和得,跟成熟文明所认同的价值观十分吻合---丰富、沉静的心灵,跟这样的比例容易共鸣。它提供足够的幻觉,而且那幻觉不单薄,不是海市蜃楼。
这当然不是新鲜话语,不过在音乐中的确给人印象更深。是不是信仰往往会养育出华丽?人性不甘寂寞,多余的注意力总要追寻有趣的东西,于是把目光投向华丽的建筑、装饰、传奇感人的故事上。坚持信仰很辛苦,不是劳累而是人要不断把注意力调到同一方向。而人的意识,恐怕如转来转去的方向盘,你不随时往回拧,它呆不住。不仅如此,人自然而然生发的想像力,把精神和欲望扩张到“瘦削”的信仰意识之外,于是信仰的核心膨胀成世俗的感官愉悦。可是,难道巴赫的音乐不是感官娱乐中的一种吗?这样温甜的愉悦,又把人引向简朴与谦卑。
用毛主席的话:巴赫同志是对立统一的大师。
片中一位自称每次听马太都会流泪的音乐指导说,人人心中都有信仰,一定要否认它,其实是刻意回避真相。
听到这样的白痴言论无法不感觉给侮辱。这样的话通不通:人人心中都有只鸡,一定要否认它,其实是刻意回避真相?
欲望与信仰,同样饱满而生生不息,故它们之间的悖论和对抗永无休止。
对我这样的无信仰者,不如用理性代替吧。
- Re: Great Composers -- Bach--读片杂感posted on 07/17/2008
真有意思。我也适才看了这一张,看了三遍了,昨天晚上才还掉,却
没有马慧元看得细。起始火箭升天后那段音乐很好,燥与静,是戈德
堡变奏的主题。
中间那个享巴对照,两个人都有那么多作品,鸡同鸭比。
唉,我怎么一听管风琴就觉得混乱一片。是我耳杂不行,还是管风琴
不行?还是录音的问题?
孩子迷信巴赫,看过一两遍,只记得巴赫被关起来了:)
- RE: Great Composers -- Bach--读片杂感posted on 12/15/2023
Reply 马慧元今天我才找到怎么查看网站原来的文章,原来是看右边的时间列表,以前太粗心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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