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露及其他
·张郎郎·
前一段时间,在网络上我国的网友们又开始炒热了关露,这也许是由于李安拍摄了《色戒》这个女间谍故事。因为这比前一时期热播的《暗算》电视剧还刺激、煽情,这种神秘题材更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和窥秘心中的暗涌。
那些命运轨迹扑溯迷离,神奇的间谍(尤其是女间谍)。他们都是在刀口上谋生,忽而登峰造极,忽而牢中、刀下。
恰好我们家在香山的两位邻居关露和王莹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离奇经历,最后则魂断于不测。
我很小就认识了关露阿姨,可是,我从来没有和她深谈过。第一,她是我的长辈,我那时候少年气盛,哪儿会有耐心听长者冗长的诉说。第二,那时她的鼻子已经出了问题。我怕正眼看她,既怕看那已经破了相的美女,也怕看她迷惘的目光。
关露的传记中,专门有一章就是写她鼻子的不幸。她的鼻子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普通南方人小巧扁鼻子。
第二阶段:突然变成高鼻子的美人。我在中央美院上学的时候,我们系有一位老师是常任侠先生。他老先生居然是关露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学也是关露的追求者。他曾这样记述这个时期关露女士的变化:
“三年后,因上海剧人到南京演《赛金花》剧,旧地重来,伊人已经修鼻易名,“颀长玉立,秀眉隆准。华服高履,体态盈盈,前所未见。”旧时学侣,事隔不过三年,竟尔相逢不相识,以为“前所未见”,“与在大学同席时判若两人”。
怎么会有如许巨变?作者没说,隐含的缘由,似乎可说是精神气质的。
在关露的资料中这样写道:关露在接近大汉奸李士群(《色戒》中易先生的顶头上司)之前,根据组织的要求,专门去整了容,所以现在大家还能看到那时的一张关露风姿卓越照片。
第三个阶段:老鬼在回忆杨沫的书中所写的关露的鼻子那属于第三阶段。老鬼这样写道:
母亲在香山租了房子,常与关露来往。有时还带我去看关露。我记得,关露的鼻子总是红红的,有点像酒糟鼻,烫发,身材瘦小娇弱。
即使关露名声“很臭”,母亲还是与她的关系不错。母亲在香山的房子,最初就是关露四处奔走,帮母亲找来的。
第四阶段:关露的鼻子又动了手术,我看见她的时候,已经是手术失败后的惨状。也许,老鬼那时候比我还小,所以就没敢正眼看过关露的面孔。所以说,他所描述的大概属于误传,不是他亲眼所见的印象。因为我在香山看见她的时候,她的鼻子已经是第四阶段了。
可以说她鼻子的变化,那就是她命运的缩影。
在那个阶段同时住在香山的王莹,也是我党的超级女间谍。她的命运甚至比关露更惨,关露好歹总算熬出了秦城,也好歹最后得到了平反。而王莹则惨死在秦城监狱中了。
据说帮关露说过话的有李克农,让关露分配了工作。还有曾山批准恢复了关露的组织关系。让人费解的是,邓颖超阻止了关露和王王炳南的恋爱关系。
也许,这是所有这类问题组织的一种处理方式:服从更高原则。王炳南当时要跟随周恩来做外交工作,如果他和曾经有过汉奸罪名的关露结合的话就会“败坏”他的名誉,损害他的形象。
这让我想起,在文化大革命中,江青的一次公开讲话说:我们是尊重既成事实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党在领导一场伟大的斗争时,如果来不及处理这些枝节问题。例如:广大群众已经认为关露是坏人,组织现在没有时间去解释或解决这个问题。为了保持群众对我党工作的支持和热情,就干脆牺牲掉小小的关露。这就是一种标准计算公式。“牺牲一个小我,保全革命大局。”
因此,关露、王莹等女间谍,在出色完成她们的任务之后,命运将会如何?则在于当时的形势和她们的运气。我党从宏观来看,她们只是一付救国救民猛药的药引子。现在,药用完了。这些药引子就成了药渣子。能让50岁的关露退休在香山养病,这已经是由于她当年的上司们努力后得到的结果。这比她的直接上司潘汉年等的下场强得多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干爹朱老丹家,因为她来看我干妈李纳阿姨。李纳阿姨本来似乎和关露的关系并不密切,我估计她们的来往是由于丁玲的关系。关露和丁玲、张爱玲三十年代在上海是最有名的三个女作家。她和丁玲的关系不一般,也写过赞扬丁玲的文章。
那时,她由于潘汉年一案牵连在监狱里关了两年之后刚刚获释出狱。这时候,恰逢丁玲又被打成右派。她却没有为了自保而“揭发”丁玲一个字,同时也不便去看丁玲。在政治上说不定谁会影响了谁。
那时,丁玲的儿子蒋祖麟和李纳阿姨的妹妹小玲子阿姨刚刚确定了恋爱关系。所以,我干妈成了丁玲的亲家。因此我猜测,那时关露来看我干爹干妈,也是和间接关心丁玲有些关系。
当时,关露在香山担任当地的支部书记,于是就行走于那里的几个女作家之间,还很热心肠,今天帮杨沫租房子,明天帮冯伊媚(女作家,司徒乔之妻)家找奶羊。因为司徒乔当时犯了肺结核。据说喝羊奶可以增加营养。当时,林兰(女作家,周立波之妻)也是她的邻居,因为周立波当时又写了红极一时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所以在香山那一片,当时他们两口子最牛。关露和他们是最近的邻居,但似乎联络反而不多。我父母搬去以后,关露成了我妈妈的挚友。
老鬼当时是个孩子,杨沫带他去看关露之前,总是先嘱咐他说,关露是个坏人。不知是怕这件事在政治上影响老鬼,还是怕老鬼出去胡说。结果弄得老鬼莫名其妙。
我母亲在香山常住以后,和她来往最多的朋友是关露、冯伊媚、王莹。妈妈经常带着我大弟弟大伟或二弟弟寥寥去看关露,她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类似“关露是个坏人”这种话。而是相反,她对大伟说过很多次:“关露阿姨是个了不起的人,等你们长大以后再讲给你们听。”到了关露阿姨家,我弟弟们就去抓蝈蝈、蛐蛐了,妈妈就和关露阿姨一下午,一下午地长谈。
在三、四十年代我妈妈也在上海、南京,也给林语堂主编的《论语》杂志写稿。那时候关露、丁玲已经是知名的作家,而我妈妈则是个文学青年。她和戈扬、韦莹(艾青的前妻)当年都是同一所高中的文学女青年。都在乌托邦的理想感召下投奔革命,投奔延安。
辗转到新中国建立以后,一九五六年在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后,毛泽东主席做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意图是希望这次民主自由的思潮在我国良性软着陆。所以,才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同时也鼓励文学艺术家走向职业化,也就是说自己养活自己,不必钉死在组织安排的框架中继续当革命战士。于是,又有一批相信童话的,血依然热的文艺家,向组织提出了“走向职业化”的申请。
香山的这个小小的文艺村落,其实就是新中国真正成为第一批的自由的文艺工作者,当然他们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
我母亲和关露所走的道路乍一看相去甚远,仔细想想,其实本质是一样的,她们和千千万万为理想社会而投奔抗日第一线的热血青年都是一个思路。
香山如今红叶依然,而当年这个小小的自由文艺村落,早已飘零纷飞、各自东西、不知所踪。
还记得当年在香山,这些特殊的香山自由人,在年年踏青的时候,他们去漫山遍野中寻找各种不同的墓碑。开始,好像是为了寻找曹雪芹的遗迹。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散步的由头。
我记得在买卖街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墓园,也许是早年基督徒的墓园。有一个半人高的简朴石碑,上面写着很有意思的墓志铭。在墓碑的前面写着:
主啊,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卑微的灵魂才能走到你的乐园?
墓碑的背面写着:
这个乐园已经向你敞开了大门。
我想,当年这些香山的才女都大概已经在那个乐园中得到永生了。
- posted on 07/18/2008
一张关露的照片
作者:周海婴
这张尘封了60年的照片,现在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记得关露要作自我牺牲之前,曾约母亲到她环龙路的寓所见面,实际上是向亲切的大姊告别,但却遵从地下党的纪律,把秘密深深埋藏在心里。关露约了我们去的时候,手持这帧照片是要给母亲留住她的怀念。关露和养女一起抱着那只小巴儿狗,特意到照相馆摄下这张照,是深有含意的。
在我的印象里,关露大约25岁上下,高挑的身材,烫发,面貌一般,谈吐和蔼可亲,看不出叱咤风云革命士女的外貌。她和母亲有来往,很谈得拢。她和抗日的妇女界人士有交往,似乎和汪精卫方面也有关系,周旋于几方,详情我不清楚,总感到她们之间逐渐隔阂、疏远。我的家里也很少见她的说笑和身影。这天上午,母亲带领我去探望她,是步行去的,路程不远。她居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三楼,上到楼梯,她已经迎了下来。身边有一位小姑娘,比我长二岁光景,十三四岁吧。脚下跟着一只卷毛(北京)巴儿狗,调教得颇温顺。关露住的房间是朝阳的,铺陈简单,有一般住宅较少的双人沙发椅。看不出活泼的小姑娘住在哪里,一般常规弄堂房子,北向有亭子间,或许住在里边。据母亲讲,这位小姑娘是关露收养的,算是养女。我当时感觉,双方的年龄差别,超越母女的比例,这仅仅是我这个儿童的判断,后来的生涯便不清楚了。这次和母亲的相晤似有告别的意思,欢愉的交谈里含有一丝凄楚,我是不能明白的。之后闪闪烁烁地听到不利她的言谈,说她投身于日寇。从此后,母亲不再提到她,更没有接触了。
近年,从文章里读到丁言昭写的一本《谍海才女》书,从朋友处借来翻看,写到关露是带着任务去“投敌”的,受到了悲剧的屈辱。后来平反了,生活甚为凄凉。
今天看着这张照片,我思绪万千。为了党的事业,在特殊的战场上,关露献出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甚至于牺牲了爱情和家庭。她应该是革命的功臣。但解放后两次入狱及后来孤独凄凉的生活,使她含冤委屈地离开了我们。我曾拿着这张照片给过去的一些同志看过,由于年代太久,有些人说记不清了,甚至说照片不是关露本人。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当时特殊的环境下,关露又是那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她的生活和行动不可能别人都知道,包括她的家人。这张照片是作为分别留念送给母亲的,别人很可能没有见过。今天把这段经历连同照片从我的记忆中翻检出来,让后人从这些点滴的回忆中更多地了解关露,记住关露,是我的一个愿望。
2000年8月10日盛暑的北京,我拜访了梅益同志,请问他对这张照片还能有多少印象。梅益同志握着这帧照片久久不放,他说这就是关露。这个形象的年代,正是她和王炳南谈恋爱的时期。
梅益同志回忆到抗战胜利之后,关露由于大家不了解她的秘密任务,而国民党又追捕“落水”汉奸。在这种环境之下,她在上海住不下去,由梅益找了交通员,付给一百元的交通、伙食费用(包括恽逸群另几位同志)送到苏北。之后,党派人送关露到大连去住下了。
后来那位地下交通拿来一只旧小藤箱说是关露交给梅益的。这只空空的旧藤箱里,只有几双穿过的旧丝袜,别的什么都没有,可见关露当时的生活是甚为拮据和困难的。
梅益同志在我临别的时候向我说,恐怕只有在你那里保存这张历史照片了,能够找到这帧照片并把它发表,是对关露的最好怀念。梅益同志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亏欠她太多太多。
摘自 [中华读书报]家园版,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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