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乐与忧
刘慧儒
有书读是一大幸事。设想这世上没有书,人生该有多乏味。无书,这天地之间就会被现世俗务塞得满满腾腾,使人透不过气来。古人把“雪夜闭门读禁书”称为人生一乐,良有以也。雪夜,无物累之忧;闭门,无人扰之虞;禁书乃世所不容者。所谓“乐”,就是指能借此远离人事、逃脱现实,抽身进入另一世界,无拘无束,自得自在。
读书即出世。书虽是世间物,但书之为书,全在于它记录了前人(或时人)的所思所感。读书便是离开“当下”,进入过去,通过时间的错位而脱身现实的羁绊。书的魅力也许主要就是给人这点自由空间吧。这空间看起来没什么,但对人来说至为重要。就连那位对读书深不以为然、声称读书是用自己脑袋供别人跑马的叔本华,也曾感叹道:“要是世上没有书,我早绝望了。”
读书虽常被称为乐事,事实上,几千年的读书史却贯穿着一个“忧”字。苏轼有云:“人生识字忧患始”,意思不外是,识字读书,撞开另一世界的大门,凭空添出一大堆麻烦事来,困扰人的一生。这句话每被征引,其实并不是什么新见。《周易•系辞》里就有“始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的感叹。《诗经》里“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易林》中“作此哀诗,以告孔忧”、陈子昂《春台引》“登高台而写忧”、杜甫“悲见生涯百忧集”等说法可谓一脉相承。当然苏轼说的是读书的忧患,后面的例子说的是作者的忧患,不尽相同,但两者都认定书是忧患的载体。所异者,一是把忧患写进去,一是把忧患读出来。
书与忧患何以会有这种不解之缘呢?司马迁说,作者往往“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退而著书,“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认为传世经典大都出自不得志者之手,现实中无法畅其志,便著书立说,在另一世界或谋补偿,或求寄托,以期后人察其意,识其旨。司马迁列举了从《诗经》到《说难》、《孤愤》种种例子,说明寄意书策者,盖因现实中失意而用笔舒愤,以垂文自见。当然这是司马氏的激愤之语,不免有些绝对。但不能否认,那些受挫于现实之中、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人,无意迎合世俗、取悦权贵,看问题往往比别人深一层,其见解与思想每为后人所推崇,其影响也较久远,这也是事实。纵观三千年来的传世之作,基本上是一部失意者的大合唱。唱之者众,杂音自然少不了,若论主调,恐怕还是“忧患”。
书里的“忧患”不只局限于作者的困顿和幽愤,更多体现在书与现实的关系上。所谓“述往事,思来者”,乍看讲的是过去,想的是将来,似与现实无涉,但若检其所述所思,其着眼点还是在现实——作者的现实及读者的现实。书代表的虽是现实外的另一世界,但读书并非逃避现实,而更多是超越现实、以迂回的方式介入现实,甚至改变现实。书为读者提供了另一个参照系和视角,仅此便足以动摇现实的权威。所以,书和现实常处于冲突之中。读书就是与现实拉开距离,对现实采取怀疑态度和批判精神。常说读书人有“忧患意识”,他们关心的不仅是现实生活中一时之利弊、一己之得失,究其缘由,与书的熏染可说不无干系。
然而,时下的读书大有告别“忧患”之趋势。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似乎突然间发现了时间的宝贵;同时,传播信息日益泛滥,又令读者的眼球应接不暇。静静地捧着一本书进入记忆和想象的世界,简直是在浪费生命。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原用以摆脱物累的书反倒成了物累。于是乎,乐不思书成了新的时尚。在这个大背景下,书的性质蜕变了,它的精神价值逐渐由商业价值所取代。作为商品,书的主要目的不在于人读,而在于人买。要人买,就得取悦读者,想方设法给读者乐子或刺激。商业行为是最讲求时效的,乐不能像过去那样,从耗费时日的细读慢品中去找,不能从金圣叹所说的“替古人担忧”中去找,要直接、便当、容易。这样一来,就毋需把读者从现实世界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快快乐乐呆在现实中就行了。如是一味迎合读者,乐则乐矣,但免不了流于浅薄和鄙俗,细想想这却是堪忧的。
来源:文景
- Re: 读书的乐与忧posted on 07/21/2008
这篇蛮好。附和一首陶诗:
读山海经(序) 陶潜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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