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书籍的渴求-- 多丽丝.莱辛诺贝尔致辞
2008-2-22 12:06:52 阅读71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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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透过飞扬的尘土向远方看去,有人告诉我说那里有一片尚未遭受砍伐的森林。昨天,我开车驶过一片满是树桩和烧焦的树枝的林地,蔓延好几英里,那里一九五六年的时候还是一片我所见过的最为让人惊叹的森林,可现在全都毁掉了。人们需要吃饭。他们得有烧火的柴木。

  这是八十年代早期的津巴布韦西北部地区,我当时正去拜访一位原先在伦敦一所学校里当老师的朋友。他在这里是“为了帮助非洲”,我们一般都这么说的。他是一位温文尔雅又很理想主义的人,这所学校的状况让他非常吃惊,甚至都因此得了忧郁症,至今还未恢复过来。这所学校和其他所有独立后建的学校一样,由四大间连着的砖结构屋子组成,直直地立在尘土之中,一、二、三、四,最顶头有一个半间的屋子,那里是图书馆。这些教室里面都有黑板,但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把粉笔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要不然的话粉笔就会被偷走。学校里面没有地图册,也没有地球仪;没有教科书,没有练习册,也没有圆珠笔;图书馆里也没有学生们喜欢的书看,有的只是美国大学白人图书馆里丢弃出来的那种大部头的、厚厚的学术书籍,拿都拿不动,辞海还有就是侦探小说,或是“在巴黎度周末”和“运气带来爱情”之类的书籍。

  有一只山羊在一块严重退化的草皮上寻找食物。校长由于挪用学校公款而被停职了。我们对此不禁要问:为什么这些人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呢?当然通常这样的事往往都发生在条件很不好的地方。

  我的朋友没有多少钱,因为每到发工资的时候,学生、老师都向他借钱,而且通常都是有借无还。学生的年龄从六岁到二十六岁不等,因为有些人小时候没有上过学,现在想补一补。有些学生每天早上都要走好远的路来上学,不论晴天雨天,还要趟过好几条河。他们都不做家庭作业的,因为村里面没有电,就着火把的亮光学习很不方便。女孩们每天放学后及上学前都要出去打水做饭,也没时间学习。

  当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他的房间里的时候,总会有人悄悄地进来,而且每个人都想要书籍。“你回到伦敦后给我们寄些书过来吧。”有一个男的说,“他们教我们识字,可是我们却没有书可读。”我见到的每个人,所有的人都向我讨书。

  我在那里呆了一些日子。那里总是尘土飞扬,缺水。因为水泵坏了,女人们又开始从河里面取水了。还有一位从英国来的理想主义的教师看到这样的“学校”后也倍受打击。

  学期的最后一天他们把那只山羊宰了,肉切成一堆碎片,放到一个大锡罐里面煮。大家对这一学期末的盛宴一直都是很期待的:煮羊肉和羊肉汤。盛宴举行的时候我已经驱车离开了,又重新穿梭于森林烧焦的树枝和树桩之中。

  我觉得这所学校里的很多学生都不会得到什么奖项的。

  第二天我去了伦敦北部的一所学校,一所非常有名的学校,我们都知道它的名字。一所男孩学校。校舍非常好,还有美丽的花园。

  这些学生每周都会见到一些名人,而且理所当然的,这些名人都是这些孩子们的父亲=亲戚,甚至是母亲。一位名人来访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的脑中还想着津巴布韦西北部那所尘土弥漫的学校,看着眼前这些对讲座没有什么期待的学生们,我决定给他们讲讲我上周的所见所闻。教室里没有课本,没有练习簿,煤油灯地图册,甚至连一张贴在墙上的地图也没有。那里的老师恳求着给他们寄一些可以告诉他们怎样教书的书籍,他们自己也就十八九岁,他们自己也需要书。我对这些男孩们说,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祈求着书本:“请给我们寄些书吧。”我相信每一个在这里演讲的人一上台就会感受到自己看到的那些面孔是多么的空白,没有表情。他们这些听众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们的头脑中没有和你所说的相应的画面。这一次,他们想象不出那么一座力在沙尘中的学校,那里缺水,而且每到学期某都会在一个大罐里煮一只刚刚宰杀的羊作为一学期下来的犒劳。

  难道他们真的没法想象出这样的贫困吗?

  我尽力描述给他们听。他们倒还是很有礼貌。

  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中间按肯定会有人以后获得什么奖的。

  演讲结束后,老师们也过来问我哪里的图书馆是怎样的,那里的学生读不读书,这里的老师,这所贵族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和我去过的其他学校甚至是大学里的老师们一样,问了些同样的问题。

  “你知道是怎样的。很多男孩从来没有读过书,那个图书馆也只有一半的书可以看。”

  “你知道怎样的。”是的,我们确实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们都知道的。

  我们处在一种支离破碎的文化之中,几十年前我们还有的那种确信遭到了怀疑,在这种文化中长大的年轻人们,虽然接受了好多年的教育,却还对外部的世界一无所知,也没有读过什么书,知道的也只是某一门专业知识,比如说计算机。

  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非常了不起的发明,计算机、因特网还有电视,它们让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一场革命性的变化。这样的革命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还发生过了印刷革命,但不像现在的革命,短短几十年就发生了,而是持续了好长时间,改变了我们的大脑和思维方式。那个时候的我们都跟傻子一样,对其全盘接受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当然现在也没有人问:“这个印刷的发明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呢?”我们现在也从来没有人停下来问一问,因特网的出现会给我们、我们的大脑带来怎样的变化,而空洞的因特网已经把整个一代人都吸引进去了,甚至那些颇知明理的人也承认说他们一旦上钩就很难摆脱它了,他们经常是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在那弄博客或胡乱瞎写什么的了。

  就在最近,连那只受过中等教育的人都会尊重学问和教育,也对我们巨大的文学宝库表示敬仰。当让我们都知道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人们会假装在读书,假装尊重学问,但是这样一种情形是和工人阶层的人们渴望书籍相对应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十八、十九世纪兴盛的工薪阶层的图书馆、学院和大学上看出。

  读书和书籍曾是大众教育的一个方面。

  老一辈人在同年轻一辈谈话时肯定能体会到读书是一种非常好的教育方式,因为现在的年轻人知道的太少了。而且如果说小孩不会读书,那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读过书。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故事。

  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们想起了一句古老的格言,“读书使人充实”—我们暂且不谈和它相关的、吃得过饱的笑话 – 读书可以让一个人了解各种各样的信息,了解历史,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有我们,不久以前我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她说她刚从津巴布韦回来,她去的那个村庄里人们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却还都谈论着书,谈论着怎样才能获得书,谈论着教育。

  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这些村庄筹集书刊的组织。还有一队类似组织的人去了津巴布韦的农村。他们报道说那里的村庄并不像有人报道的那样,那里到处都是高智商的人:退休的教师、休假的教师、度假的孩子们,还有老年人。我本人就对他们想看什么样的书作了一项小小的调查,其结果同一项瑞典人做的调查一样,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想读的书和欧洲人想读的书一样,如果欧洲人读的话 – 各种各样的小说,科幻小说,诗歌,侦探小说,戏剧、莎士比亚,而那些教你怎样自己动手去做的书籍,如怎样开一个银行账户这样的书都排在最后了。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他们都知道名字。给村民们找书籍遇到的困难就是他们不知道那些是可以弄到的,所以一本像《卡斯特桥市市长》这样的学校规定要读的书很受欢迎,因为他们知道那本书就在那儿。很显然,《动物农庄》也是所有小说中最受欢迎的一本。

  我们这个小型的组织尽其所能地搜集书刊,但是请记住,一本好一点的英国出版的平装书就要花掉一个月的薪水:那可还是在穆加贝恐怖统治之前的事情了。现在通货膨胀,则要花上好几年的工资才能买一本。但是带上一箱书去一个村子里 – 请注意那里也很缺油,你就会得到一箱感激的泪水,图书馆可能就是树下架在砖上的一块木板。然后一周内就会出现扫盲班 – 就是那些能够读书的人教那些不识字的人,公民教育班 – 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由于那儿没有用通加语写成的小说,有一两个小伙子便坐下来开始用通加语写小说。津巴布韦有大约六种主要语言,而且这几种语言也都有了自己的小说,有暴力的,乱伦的,充满了犯罪和谋杀的情节。

  我们这个校组织从一开始就受到挪威的资助,然后瑞典也资助我们了。如果没有他们的资助我们的书早就送晚了。津巴布韦出版的小说以及那些教你怎样自己动手的书籍也都送到了那些渴望书籍的人们手中。

  有人说群众们会得到一个自己应得的政府的,但我觉得在津巴布韦可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们也要记住,他们对书籍的尊敬和渴望并不是来自于穆加贝的政权,而是来自于穆加贝之前的白人政权。从肯尼亚到好望角,到处都充满着对书籍的渴望,这一现象非常让人吃惊。

  这可能要和一个事实联系起来:我是一个土屋草瓦的房子里长大的。这样的房子到处都能见到,只要那里有芦苇或草,有合适的土,还有可以做墙的柱子就可以建起来了。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撒克逊时代的英国吧。我长大的那个房子里有四间屋,一间挨着一间,而且重要的是每一间屋子里都堆满了书。我的父母不但从英国带了些书去非洲,而且我母亲还从英国给她的孩子们订购了图书,那些由牛皮纸包装送过来的书给我的童年和青年带来了无限美好的时光。一座土房子,但是一座堆满了书籍的土房子。

  有时候我受到那些村里人给我写的信,那些村子里可能还没有通上电或用上自来水(就像我家以前住在那座长长的土房子时一样),信上说:“我也想成为一名作家,因为我有一座和你当年住的一样的房子。”

  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不可能。

  写作以及作家,是不可能产生在一个没有书籍的房子里面的。

  那就是差距。那就是问题所在。

  我看了一些最近获得你们奖(诺贝尔奖)的人士的演讲。就拿卓越的帕穆克来说吧。他说他父亲有一千五百册的藏书。他的才华不是凭空而降的,而是从伟大的传统中获得的。

  再拿维.苏.奈保尔来说。他提到了,说印度吠陀经是和他家庭的记忆紧密相连的。他父亲鼓励他写作。他去英国后便经常去大英图书馆。所以他也是在伟大的传统的熏陶下成长的。

  让我们再看看约翰.库切。他不仅离伟大的传统很近,而且他本人就是传统,他在卡普顿教文学。我非常遗憾没有能去听过他的课,他是位思维非常勇敢大胆的人。

  要写作,要创作文学,就必须和图书馆、书籍、传统有近距离的接触才行。

  我有一位津巴布韦的朋友。一位作家,而且是一位黑人 – 这一点很重要。他是自己从果酱瓶上的标签和罐头水果包装上的标签自学识字读书的。他就生长在一片我曾开车经过的地方,那里是黑人农村地区。地面上全都是粗沙和小石粒,只有零星的一些灌木。他们居住的棚屋非常差,和那些条件好的人家精心打造的棚屋简直没法比。那里还有一所学校 – 但是和我前面所提到的学校是一样的。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本丢弃的儿童百科全书,便认真学习上面的内容。

  一九八零年津巴布韦独立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是有一批不错的作家的,可以说是一窝会唱歌的鸟了。他们是在南罗得西亚长大的,受到的是白人的教育 -- 像教会学校这样的好的学校。津巴布韦是不产作家的。不是很容易就产生的,至少在穆加贝统治下是不容易产生的。

  所有的作家在摆脱文盲的道路上都走得极为不易,更不用说要成为作家了。我要说的是果酱瓶上的文字和丢弃的百科全书这样的事并不少见。那些远离教育的人们却渴望获得标准教育。一间或几间住了很多孩子的棚屋 – 一位操劳过度的母亲,还整日为了生存奔波。

  可是,尽管困难重重,还是有作家产生了,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们要牢记:这里是津巴布韦,曾被别国占领了将近一百年。这些人的祖父母们以前可能是他们族里说故事的人。口头传统。在一代人中或一两代人之间,股市从一代传给另一代,先是凭记忆的,再后来就靠印刷,靠书本传播了。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书籍,更准确地说是从白人社会的垃圾堆和废墟里捡回来的书籍。但是你可能有一捆纸(不是打字稿 – 那就是一本书了)但是必须找个出版商,然后出版商给你稿费,然后再把书配送出去。我收到了好些关于非洲出版现状的描述。甚至是像北非这样享有特权的地区,由于传统的差异,出版书稿就只能算是一个梦想了。

  我这里谈论的是那些还没有写出来的书,作家们写不出来,因为那里没有出版商。他们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声音。我们没法估计这些才华的浪费。但是甚至在作品还没有创作出来之前的那个阶段,那个需要一位出版商,需要预付、鼓励的阶段,还缺少其他的什么东西。

  作家们总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你是怎样写作的?用文字处理器吗?一个电子打字机?羽毛笔?草书?但是最主要的问题是:你有没有找到一个空间,那个你在写作时围绕着你的空旷的空间?进入这个空间,屏息静视……听,你的人物在说话。写作变成了一种倾听,灵感在聆听中涌现。

  如果这位作家不能找到这样的空间,那么诗歌和小说就可能会夭折了。作家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经常问对方的问题就是有没有找到这个空间,这个另外的时空。“你找到它了吗?你牢牢抓住它了吗?”让我们调到一个很不一样的情境中去。我们在伦敦,一个大城市里。那里有位新作家。我们嘲笑地问道,她的乳房怎么样?她长得好看吗?如果这是位男的,那就是他有魅力吗?帅吗?我们开玩笑,但这不是个玩笑。

  新发现的作家大受欢迎,可能也挣了好多钱。然后那些狗仔队们嗡嗡不停在其耳边响个没完,到处给他们拍照。他们受到盛大的宴请,赞扬,荣誉接踵而来,飞奔于世界各地。我们这些老作家们,对这样的事见多了,为这些新生作家们感到遗憾,他们其实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她,到处受到称赞,觉得很满意。

  但十一年后再问他或她的感受,他们就会说:“这是我遇到的最为糟糕的事情了。”有一些被这样宣传过的新作家们就不再写作了,或者不再写他们想写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