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西北

文人画

幼时画画,心中没有壁垒,喜欢便画,画好便欢喜,画不好则放弃。

后来学了素描色彩,知道什么是水粉、水彩、油画,也知道了什么是国画,什么是西画。

学西画的人,总不免用“西画”的眼光来看“国画”,我也如此。以前喜欢宋人工笔,尤其佩服宋徽宗,觉得那才是“画家”的画。

其实我的这种喜欢,隐约带着一种替古人操心的心理,觉得中国画后来走了歪道,搞什么“文人画”,结果搞得中国画气息奄奄。

文人画一根线条也画得弯弯曲曲,仿佛线条可以有独立的审美,殊不知线条乃造型之元素,离开了造型,线条便什么都不是。也巧当时吴冠中老先生提出“笔墨等于零”的概念,在报上和张仃先生吵得热闹,我虽未细读二位先生文章,但私下里总认为自己和吴老先生是一头的。

现在想来,我的这种看法实在是无知者无畏。现在因为看得多了,各种艺术门类其中的妙处总能体会一二,这样一来就总是点头称是的多,断不敢再轻易提出异议了。其实纵观中国绘画史,从开始的宫廷绘画,画院绘画,一路走到文人画,是一个很自然的流程,当然如果我想论述一下为什么会“很自然”,那不免又得长篇大论,所以只好学一学人民日报社论,只设论点,不谈论据了。

我现在很喜欢文人画,相反对画院艺术倒不是很注意了,想想这也很有意思,看法的转变日新月异,古人说得没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生命就是因为这些变化才值得过下去的。

徐渭

明清小品文之中,能给人以心弦之触动的文章很少,大多数不过就是些世故的套话罢了,但读到徐渭的文章,就觉得他与别人不同。

徐青藤是一个字画、诗文、戏剧方面天赋极高的艺术家。记得在上海博物馆看到他的水墨花卉册页,用笔用墨都险峻至极,有些地方简直不像是人画出来的,似鬼斧神工一般,大潇大洒的写意泼墨,气势如虹又浓淡自然,恣肆放纵却又章法严谨,这份功底与气度,令人叹为观止!

不是谁都有资格狂放,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是建立在他纵横江河的才气与功底之上的,张旭狂草,是千锤百炼之后有朝一日化蛹成蝶自由飞翔,然而精神图示之自由飞翔,肉身依然沉重,百般需求,欲求均要求给予满足,在中国古代社会,如果你的才气止于文学艺术而不懂仕途经济,那么装疯卖傻也救不了你,青藤那样一个大艺术家,却一辈子做人家的幕僚清客,代人作文,在公文、奏表、贺辞中浪费才华,按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办公室文员吧,长期的抑郁导致忧愤成狂,竟因击杀后妻锒铛入狱,经人营救才免遭一死,真是:“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困扰徐渭的东西,实际上也是大多数天才艺术家一辈子都要面对的(荒诞)处境问题,韩国电影《醉画仙》讲述了韩国古代画家张承业生平故事,承业自幼贫苦,但绘画天赋极高,后加上勤学苦练,名师指导,得以跻身于一流艺术家行列,虽然达官贵人以得到承业作品为荣,甚至皇帝都请他入宫作画,但对于整体社会来说,天才艺术家仍然是一个暧昧的存在,实际上无论是封建贵族,还是后来的革命者,平民,谁也没拿张承业这样的人当回事,革命时,他差点被当做“贵族的走狗”打死。社会当然需要艺术,需要美,因为人们依然需要精神慰籍,苦难从来不曾缺少,但人们不需要艺术家,这是个悖论。艺术家是社会的异己分子,在中世纪欧洲,艺术家为上帝工作,神是高于国家社会的,所以艺术家似乎有了存在的正当理由,但那时他们还没被命名为“艺术家”。

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一直荡漾着鸟语花香的祥和之气,所谓山水,描绘的仍然不过是文人学士的精神优游,一种随时准备退居二线的文官情怀,所谓花鸟,无非案头清供,梅兰竹菊高风亮节,但事情到了徐渭,就发生了质的裂变,就像白话小说到了《红楼梦》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样,个人之不幸成了诗之幸运,是苦难让艺术家看到了诸多异境,那张牙舞爪的写意水墨花鸟就是“不幸”之表达,所以有人称这种大写意花鸟画为“表现主义的”,徐渭乃“表现主义”第一人,自他之后,才有了八大山人、石涛,虚谷,吴昌硕,齐白石。

以上的这番议论,全因为看到徐渭致朋友的一封简短的信札,看完之后感慨系之,遂作此文。

(附)
与季子微
不见者忽已三岁。亲旧渐凋落,事变百出,如布帛在染匠手,青红皂白,反掌而更。即如渭者,昨一病几死,病中复多异境,不食者五旬,而不饥不渴,又值三伏酷炎中也。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
--《徐渭集》

展览观感

6月20日去上海美术馆看一个级别颇高的展览,是国外某基金会的藏品,陈列了欧洲近现代油画作品若干,其中不乏大师名作。

另外看展览的时候还遇见了一个十年未见的老同学,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名字了,一时张口结舌尴尬不已。

展览大体按时间顺序安排,从古典主义油画一路走来,到法国学院派,新古典主义,浪漫派,巴比松画派,拉斐尔前派,再到印象派,后期印象派,最晚至纳比派,纳比派作品只陈列了一幅画,维亚尔的一幅室内小景,没看作品标签之前我还以为这是勃纳尔画的,这两人的早期作品真的很像。
从古典到现代,画面所呈现出的光,色,造型;包括用笔,用油,(画面表面)质感是如何一点点变化的,我想这就是展览给我们所呈现的非常清晰的流程,使我们感到西方画史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是凭空出现的。

古典大厅内的大多数画家我都不是很熟悉,只有一些作品似曾相识。

这个基金会似收藏了不少英国画家的作品,除大量的古典油画以外,还有拉斐尔前派的沃特豪斯。近年我对英国文艺渐发生兴趣,英国电影,英国文学,只是古典油画看得少,这次算是补充了不足。英国古典绘画反应出理性、严谨的作风,文雅、庄重、唯美的美学,有些作品的细腻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但用笔用色上面的松紧疏密又拿捏得十分自然,大气,英国这个时期的绘画呈现出黄金时代的明亮、欢乐,人体、花卉、庭院、田园,看着这些作品,你会觉得英国画家不会像法国画家那样在乎时代和观念的变化,因为他们洞悉了艺术恒定不变的那一面。这源于他们的教养和自信。

我喜欢某个画家(展览还没看完我就忘了他的名字)描绘的场景,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交谈,窗边有一大束蜀葵花,逆光的效果使花卉的色彩灿烂夺目,衬着远处喷泉晶莹的水花,使这幅画洋溢着一派造化和人文合二为一的欢乐之光。

拉斐尔前派的作品我不是很熟悉,只莫名感到一种象征的诗意。

印象派之中最为引人注意仍是莫奈,这毫无悬念。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展览陈列了一幅高更早期的风景作品,画得非常棒,在我看来是不输给任何一位印象派画家的,只是这幅画无论从风格还是观念上都很像毕沙罗。

展览之中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幅油画,是拉图尔的花卉静物,很简单的灰色背景,随意皴擦出的褐色桌面,在这两者之间,有一束非常美丽的梨花,白色的花,灰绿色的叶子,有沐浴在光线之中的,有隐现于阴影之内的,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难以处理的场景,而拉图尔却画得轻松自然,五六十多小花,该精彩的精彩,该随意的随意,阴影中的花叶,轻松几笔就能把握的恰当好处,甚至有中国书法那样的潇洒,那样的一气呵成,但是人间四月的芳菲、湿润之气都已在这个简单而复杂的静物绘画中展现无遗了,这样的技法和审美,简直高山仰止。

风景塞尚

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塞尚。

塞尚被誉为“现代主义绘画之父”,连教科书上都这么说。“塞尚把世界看成是圆柱体,椎体或球体”我们也人云亦云地随口说说,好像我们真的很懂塞尚。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塞尚画得很呆板,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大声誉。

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塞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画家,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的绘画中缺少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就像吴昌硕,吴的字画都不错,有金石味,但他的作品不如齐白石有趣。

塞尚也批评过(我以为有趣的)高更:“高更不是画家,他只弄些中国玩意儿”。啊,他这么说高更,真令人讨厌,难道高更的浪漫传奇经历,以及他在塔希提岛的最后追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不够令人神往而敬佩的吗?

塞尚象专注的学者一般作画,认真,单纯!他的确发展出了一整套严密的观念系统,实际上今天的画家很少不曾在塞尚哪里得到恩惠的。

塞尚的静物画是非常伟大的,其中明晰的色彩构成、构图、物体的体积感等观念影响深远,你几乎可以说这套东西就是异彩纷呈的现代绘画的母体。

这些都是常识了,我不想深入谈下去,只是最近画风景,研究风景,脑际也不时掠过塞尚,很奇怪,在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在我看来,与严密的静物,人物画相比,风景可以说是浪漫的题材了,但塞尚的风景每每让我气馁,总是层层叠加的一模一样的笔触,绿色的树,黄色的房子,有时连这些简单的形象也显得支离破碎,只有,只有线条,笔触,色彩。我从中找不到任何我以为有趣,浪漫的东西来。对此我只能说塞尚无论是画风景,还是人物,静物都是一样的,都是其那套严密系统的试验的一部分。

我在研习风景画的时候,想起塞尚的其实就那么一幅画-《圣维克多山》。塞尚画了很多圣维克多山风景,这个系列大同小异,他似乎在不断印证一种观念,他借圣维克多山风景来证明一种最为经典,稳固,建筑般坚实的构图样式:远景三角形的大山,中景是山下的村镇,近景是树丛或是斜伸过画面的几枝树干。这是一个金字塔形的构图,平稳而丰厚,最有名的那幅《圣维克多山》,色彩似乎游离于形体,漂浮在画面之中,但是构图稳固的感觉仍然永恒而肯定,就是因为画面内在的结构已经达到一个不可动摇的地步,你不能想象添加或减少或移动画面的任何因素了。有人评论说:“塞尚在《圣维克多山》系列绘画中,已经达到了古典和现代和谐统一的地步。”

所谓古典我想就是那种永恒,平稳,安详。而塞尚是通过构图和色彩笔触而达到的,这就是现代。
国内专画风景的艺术家不多,如王克举,他画了很多小品式的东西,这些作品比较赏心悦目,但是我看到他画过比较大的,也比较深入的一幅画,其构图方式仍离不开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同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张冬峰,现上海美术馆收藏的一幅风景画,其中占画面主要构图的一座大山,亦令人想起塞尚。

前天我重看《圣维克多山》系列,它给我新的视觉刺激的是那些穿过画面的树枝(或树干),可以想象,塞尚为了构图的需要,把这些线条因素突出表现出来,而且它们有一些重要的作用,就是分割画面,由此带来丰富的视觉空间。而且这些线条让我重新思考东西方艺术之间的异同。我观察到塞尚所代表的西方绘画中的线条,实在都是以直线,弧线为主,如果里面出现了曲线,那也是有弹性的曲线,曲线的每一段,仍然是弧线。而东方绘画,举例文人画中的线条,却是刻意避免直线或弧线的,它追求一种稚拙的,自然的弯曲。我常常觉得梵高,或高更那个系统的绘画,其中的线条和东方绘画相通,难怪塞尚会批评高更不是艺术家了。

西方的线条和东方的线条孰优孰劣,这不是一个问题,实际上,这两者根本就无法比较,因为东方的线条有时就意味着绘画本身,而西方的线条最初只是指块面的边缘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