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包括外婆的脸,依然是黝黑的、纹路清晰的。我却分明拥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从我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
我的记忆里,有许多关于老家的画面,一排排的渔船、带有腥味的海风、岸边的螺、狭窄的街道、八十年代风格的小商店、流行音乐、大榕树和讲着属于闽南语系的黎话、斜躺在椅子上摇着蒲扇纳凉的乡亲们。
这些画面是随我17岁那年和表姐回去而根植于我的记忆里,这些年过去了,它们依然存在。
真是一个恒久不变的地方。我妈读书的学校依然健在,我表姐当年谈恋爱的情人码头,依然是现在的年轻人的约会地点。
自从外公走后,外婆一直独居,守着祖屋。祖屋已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早已残破,前院的番石榴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代之以一棵黄皮果树和一棵芒果树。当年,只有6岁的我,每天破晓,屋里所有人仍在睡梦中时,我已经爬上了那棵高大的番石榴树,坐在粗大的树干上,吃着半生不熟的番石榴,脚丫子在半空轻微摇摆,天空是紫色的,晦暗,公鸡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后院我并不喜欢去,其实它也不大,种的果树就更多了,包括芭蕉。外婆养的鸡也在那里面,人一进去,就闹腾得很。但我还是觉得后院有种说不清的冷清,不愿意独自在里面待着。也许,是小时候的一次顽劣所留下的阴影,挥之不去。
还是我6岁那一年,母亲带着我和4岁的弟弟回家归宁。有天黄昏,吃过饭的母亲,抱着弟弟和外婆、小姨大姨在家门前聊天,我在一旁无所事事,听久了大人们莫名其妙的对话,甚是烦闷焦躁。黎话这种方言,和所有欠发达地区的方言一样,有不少词汇的发音高亢,两个人聊得起劲时,外人会以为他们在吵架。我小时候,就常有这样的忧虑,听得母亲突然提高八度地说话,就以为她在和人争论,心里极不舒服。那个黄昏,依稀记得,也是因为类似的陌生而导致的不愉快。我用身体语言表达了自己长时间被冷落的不满。我母亲向外婆阿姨们翻译了我的意思,她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提到我的名字也提到我弟的名字,我尽管不懂,却直觉她们在说我不如弟弟乖,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舒舒服服的吃着糖果的小东西。一怒之下,我捡了块小石头就扔向那个享福的家伙,结果,没命中,石子砸到我外婆的额上了。
心蓦地一慌,砸到外婆了,这可得了,拔腿就跑。大人在后面也紧追,哪有我跑得快啊,而且,村子里的房子一栋连着一栋,生出纵横交错的许多小巷子,我在那里面拐来拐去,很快就跑出大人的视线。天完全黑了,我回老家没几天,对当地还很陌生,并不敢再跑远,徘徊在某家人的后院边上,一棵颇壮大的香蕉树探了出来。月亮挂在天空上,蛙鸣虫叫的,分外寂寞。我母亲、外婆和阿姨们呼唤我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却觉得无比厌恶这些老女人,对她们的呼唤置之不理,依然在那个漆黑的小巷里流连着,直到一条黑狗不知道哪里窜出来。
我小时候怕狗,只好落荒而逃,顺着原路回去,快到我外婆家时故意避开前门的路,悄悄转到后院去了。一个人在后院边待了许久,磨蹭着,既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家。外婆和小姨其实都很疼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们特地从老家过来照顾我。老家重男轻女的风气很重,外婆却对我这个外孙女宠爱有加,一是因为我从小长得可爱,二是因为我妈在家中地位高,仅次于她的弟弟,外婆外公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因此,石子砸到外婆一事虽让我羞愧不安,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我从小只怵一个人:外公。
而当时,外公就坐在前院里抽水烟,那是他每天晚饭后的必然要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的爱好。知道外公在家里,我迟迟不敢进去,宁愿在后院的墙下蹲着,忍受着蚊子的滋扰和饶舌的蟾蜍。月光,那一晚的月光很明亮,仿佛也在看着我,笑意盈盈。
后来,终于耐不住那噬人的落寞,只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的顺着墙根摸回去,一边走,一边偷偷祈祷:但愿外公看不见我。可是,他老人家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沉默的身影像一座墙。水烟袅袅。看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连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又做错事了?我不吭声,疾步回房里。
母亲已经在房里了,她丝毫不提石子的事情,只是问我刚才跑哪里去了,说大家四处找不着,很着急,尤其是外婆,还骂小姨大姨了。我憋了半天,对母亲说:“妈,明天我们就回家吧,不要待这里了。”我妈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当时辗转水陆两路,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两天。她问我为什么想回家了?我皱着眉头,轻轻地说,我讨厌阿姨。我想起来,就是因为她在那里吃吃的笑,才让我恼羞成怒扔石子的。拗不过我执意要回去,我妈就哄我,好,好,我们明天就走。
结果,一觉醒来,天还没亮,我又爬上院子里相对矮小的那株番石榴树上,开始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前一晚的不愉快已彻底烟消云散。仿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她们是不会让我遗忘的,这件事后来被她们一再提起,作为我的“落魄事迹”,尤其是在我外公补充了他的那一部分见闻后,事迹变得更有趣了,从此在他们之间流传着。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4/2008
坐在粗大的树干上。吃着半生不熟的番石榴。脚丫子在半空轻微摇摆。天空是紫色的。晦暗。公鸡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换上了句号。杜拉一样的描写。最佳。
小曼小时候很可爱?信。但现在长什么样了,好久不见,想不起来了。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4/2008
小曼是玩朦胧美的大师。即使你见到她,也没胆仔细瞧她。
qinggang wrote:
小曼小时候很可爱?信。但现在长什么样了,好久不见,想不起来了。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4/2008
abc wrote:老A,我发现你一毛病,一遇到小曼,你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哪里有那么多大师?
小曼是玩朦胧美的大师。即使你见到她,也没胆仔细瞧她。
小曼MM,你要警惕资本家的糖衣炮弹。:))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4/2008
青冈,日记匆匆写就,你将就着看。写的时候没有细究,想到哪写到哪,回头也没有斟酌。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4/2008
说起来,你们俩够俗的,我写了那么长的一篇日记讲小时候的糗事,你们俩只看到两个字:可爱。
烦不烦?我还要自证自己小时候可爱不可爱吗?真是无聊。小孩嘛,即使不漂亮,也都是可爱的呀,这话有什么可怀疑的,青冈不是整天夸自己女儿可爱吗?
我回头去看我的小时候,早已人面全非了。其实,文字里写的那个人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5/2008
小曼这篇“日记”很灵慧的。这怎么会是一篇日记,日记是记当日事
吧,回忆更对。
这形声绘色中还真见功力,铺展得也不缓不急,好笔触!
where is 老家(二)?
- Re: 老家(一)posted on 10/06/2008
小曼积累起来不得了,看着就要赶上咖啡里的老写手了,坚持。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