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明代瓷器
程抱一先生自传体小说《天一言》里的主人公天一上世纪40年代末留学法国时,中国人一方面整体上受歧视,另一方面物以稀为贵,有文化的中国人经常被有文化的法国人请到沙龙里,每到这时天一便感到像被遗忘在客厅角落里的明代花瓶。那就是说,你是摆设,你被鉴赏,你没什么可说的。
中国关闭了30年后,到上世纪80年代国门再度打开,我们这一代人留洋时,情形还差不多。初次走向西方的中国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满足西方人对中国人的想象。这辈子没穿过旗袍的傻大姐特地做了好几身缎子旗袍来巴黎,旗袍当然永远压了箱底。我们虽然背负5000年灿烂文明,但是经历了文革,因此在人家客厅里的地位比程老先生当年还尴尬。谈法国文化、法国社会我们虚心求教。谈政治你就免开尊口吧。谁都能给你讲多党制、选举、言论自由、人权,我们一般只剩下有“痛说革命家史”的份儿。赶上上山下乡的说那段苦日子,没赶上的也不好说自己多幸福。谁家没有去过干校的人?这在西方人眼里就是劳改。时不时会冒出一位文革开始才呱呱落地的中国性感女作者捉刀用法语攒出本自传,欲把再平凡不过的家人列入史册。这些书里自然少不了作者的美女照还有奶奶或姥姥的小脚的照片做点缀。这类书畅销无疑。漂亮妞受迫害、过苦日子,怎不叫人心疼?有点脑子的中国人读了这类书都会发现里面破绽百出,时代错乱。然而某些关注中国的西方人并不想了解经历各种政治运动的中国人深层的创伤,他们要听的是这种肤浅的祈怜。关键是做揭露状。我再也不愿意提及我们家人无一漏网地去了干校,听者总要地诱导你忆苦思甜。令人困惑的是最为这种语境捧场的人经常是那些法国当年的毛派。这些人在思维方法上倒是沿袭了中国搞政治运动的模式。他们把中国人分成两种:受过迫害的和政府的支持者也就是迫害人的。对受迫害的或被他们鉴定为受迫害的,他们无时不忘表示怜悯,对被他们列入后一类的中国人则无时不表现出鄙夷。在这么归了类的中国人面前活得最不舒畅的法国人都会觉得自己特优越了。
碰上一些所谓的汉学家或正在成为汉学家的人,我们对自己的文明和文化就几乎丧失了发言权,如今叫话语权。中国人在他们眼里是被研究的对象,是只配提供原始资料的土著。某些汉学家隔靴搔痒或指鹿为马的时候会令你惊恐自己才疏学浅,连自己研究自己祖宗的文化都得异域人为你指点泾迷。冷静下来你意识到那老兄根本就在自欺欺人。有个洋博士,研究汉语中的外来语,人家轻而易举列了个很长的汉语外来语清单,令我汗颜。 仔细一看他居然把“同居”、“界定”等等词汇都列在汉语外来语当中,其实是这位准汉学家汉语词汇量有限,把自己不懂的生词通通归入外来语。像这种汉语水平只有小学程度却敢研究大清法典、骈文之类的大有人在。用中文数数勉强数到10的汉语语言学教授,竟是是中文语法专家。人家告诉你汉语不适合说,只适合读。此教授阅读能力如何无从考证。按这个理论,中国该是个很清净的国家。这一切都有点像当年我们当年的工农兵学员,小学文化程度就能批孔,就能搞儒法斗争!
你来到法国人家做客,必然有人跟你扯中国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事,好像我们都经历了改朝换代,理该对5000年的文明都了如指掌,你稍一在年代上犹豫就显得没文化。我属于缺乏自信的,经常自惭形秽。不如有些同胞,他们自信、有胆识,善于利用机会,文言文基本上看不懂,到了西域却很快学会了洋教授诠释中国文化的方式,陡然学富五车。从儒法墨道,到当代中国政权更迭,他都有问必答。反正对问的人来说800年前和700年前差不多,他到时候没准转述成900年前。谁让我们是文明古国呢。5个月的婴儿比刚出生的婴儿大很多,可百岁老人与耄耋老人在我们眼里不也差不多么。有时候我试图换个位置琢磨,我们是不是指望随便哪个法国人能跟我们详述文艺复兴或法国大革命,以为随便哪个意大利都人参与了缔造古罗马或者每个希腊人与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多少有点神交要么睿智如苏格拉底?他们说什么我们都信么?
要是碰上对中国文化一窍不通而又十分虔诚地崇拜中国传统文化的法国人,那就好办了。你可以给她(太太居多)表演茶道、书法、烹饪。茶泡成什么样,字写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她会凝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你那时就是龙的传人!敢用茶道、书法唬人的有,但应该说是凤毛麟角。但是像我这样冒充厨艺高超请客的大有人在。我第一次独自完成晚宴是包馄饨,个个有小龙包那么大,煮出来更大,吓我自己一跳:一碗3个就满了。可大家都说好吃,而且好像不是客套,因为客人们请教我怎么做的。我也就大言不惭地告人家馅里有什么,怎么把馅包在皮里包成个修女头等等,还告人家我这馄饨是纯正的,与大街上中餐馆里的不一样。众人点头称是。我便落下很会做饭的名声。
当年我们就是这么一堆假古董,由一群假古董商来鉴定。那时我想这是我们长期闭关锁国的结果,西方人对中国实在不了解,中国也不让别人了解自己,中国实在太神秘。
故作神秘其实很累,不如稀里呼噜大口吃汤面痛快。
改革开放近30年后,中国人这回真走向世界了。巴黎大街上就能捕捉到中国社会的变迁和贫富差比:我们能看到乘大巴到老佛爷疯狂购物的中国游客,全团人买同样的项链,把售货员乐坏了。说还是中国游客好,不像那些美国佬,什么都不买。香舍丽舍大街上LV的皮包专卖店门口的长队里尽是中国人。但你也能看到在街上翻垃圾找各种包装盒的无证件中国移民。遮盖着神秘中国的面纱从此该落下了。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们还荣幸地代表古老的中华文明。
2004年是法国的中国文化年,刚巧我根据10年前的博士论文写的一本书这一年阴差阳错地在法国出版了。而且竟被法国历史学家学会选入当年推荐给读者的40本著作。我与其他39位作者被历史家协会邀请到拿破仑荣军院的荣誉大厅参加一个酒会。我真自豪了一阵。拿到邀请函,看到上面其他作者的名字,我更飘飘然了。那都是法国史学界的“大腕”呀!其中不少学者的著作还是本人介绍到中国的。我想我这回有机会和他们“套瓷”了。我已脱离学术界,接近他们无任何功利可图,告他们你在中国有读者,大家高兴一阵罢了。晚7时,来到水晶灯照耀下的富丽堂皇的大厅,我环顾四周,恍如隔世。放眼望去一片藏青色、灰色西装领带,大都在知天命的岁数,女作者除我还有一位,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著名妇女史专家。他们都是圈子里的人。女作者加我一共两名,“少数民族”非白种人就我一个。我端着杯香槟瞎转悠,无论从年龄、性别、种族、职业上讲,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靠,也没人把我当成作者。
不过我被冷落的时间不长。很快我成了夫人们关注的对象。先来了一位问我是谁的夫人,意思是被邀请的作者中谁是我丈夫。我说在场的没我丈夫。她问我是中国人吗?来法国多少年了?她称赞我的法语,告诉我她儿子去过中国,参观过故宫等等,然后一个劲儿地惊叹我5000年中华文明如何辉煌灿烂。我感觉不错,自豪感油然而生。待她离开,我还没来得及到桌子边取食物,又来了一位夫人,同样的问话,不过这次她赞叹的是她在巴黎吉美博物馆里看到的中国古代艺术品之精美,问我什么样的花瓶该是哪个朝代的,是明呀还是宋呀?这类问题我一如既往地答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赞美着,从没提及民国以后,仿佛中国历史到了清代嘎然而止。我只当夸我,不断点头微笑说是呀是呀,是很辉煌,是很了不起,心里却还惦记着待会儿与哪位大师搭讪。 待我终于得以脱身,又撞上一位。这回是位先生,好像是协会的负责人之类的。他上下大量我一番,说:“您衣着很雅致”。接着又开始盛赞中华文明的悠久。这回我真陪不出笑脸了,决定告辞。可还没来得及放下酒杯,那第一位跟我聊天的夫人又折回来了,这回我彻底傻眼了。她又问我是中国人吗?来法国多少年了?她称赞我的法语,告诉我她儿子去过中国,参观过故宫等等,接着加入我们的谈话一起礼赞古老的中华文明…… 几乎与刚才的用词都一模一样。我断定她老人家得了老年健忘症。夹在他们当中,我简直就是一个活文物,虽然我比他们年轻。 我望着那些著名学者,虽然心中充满敬意,但是与他们套近乎的心思荡然无存。我第一个逃离了大厅。走到院子里我深深吸了口21世纪巴黎的空气。
来了近一小时,一共4人次与我盛赞中华文明光辉灿烂、历史悠久 (一共3人,其中一位来了两次,故4人次),这辉煌灿烂我担当不起。待我离开拿破仑荣军院钻进地铁,才感到回到了到现时和现世。回到家,老公问:“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意思吗?” 我说:“特好玩”。
那天在拿破仑荣军院的荣誉大厅里,我从没提及甚至忘记了我为何被请到这个大厅里来。其实那天随便来一个中国人就行,只要站在那里,他会听到同样的赞美,他都是咱们文明的化身,写没写书没关系。我那天就是角落里并不老的古董。巴黎文化圈时不时需要这么个中国瓷器做摆设。18世纪法国贵族沙龙里的时尚,全球化的今天还没过时。想明白了,我对自己说:“你美什么呀你!”
晨枫 2008/6/25 巴黎
- Re: 永远的明代瓷器posted on 10/12/2008
haha... 笑死我了,这是《万象》上的一篇趣文。
其实岂止用法语捉刀攒出自传,还有攒出小说成名作家的啊。 - Re: 永远的明代瓷器posted on 10/13/2008
我比较地不喜欢这类文章。最能欣赏中国文化的当然是中国人自己。有其它想法本来就是“自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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