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关于西湖的一次诗歌PK,及其余话
一个人假若自小生在杭州,喝着一勺西湖水长大,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如果这个人长大后偏要做诗人,偏要写西湖,可就自讨苦吃了。不错,西湖是不可无诗的地方,杭州也从来到处是诗人。《儒林外史》第十八回写匡超人到杭州遇见一些方巾阔服的雅人,个个会分韵赋诗。他“到晚无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做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可见古人做诗并不难,现代诗更是做来容易,分行排列的散文就是了。问题是,大凡天下最容易做的事,做好才最难。
陈律的诗集《碎银》里,关于西湖的篇什可真不少,我一边读,一边想,西湖实在是一位艳色天下重的曲中名姬,在她面前,陈律,这样一个怯生生的高个子男生,要与苏东坡、姜白石等无数大牌同台PK了,怎么样?先给点掌声鼓励!
1
这回,陈律给出的题目是《初秋•北山街观荷》。盛夏刚过,湖上微微有了些凉意,此时观荷,那水淡秋空的境界,神清骨冷的感觉,非个中人不能体会。南宋词家姜白石四十岁后移家杭州,居近西泠,榻对南山,四时与西湖相伴。他写过一组绝句,《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其中四首都写到秋荷:
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
湖上风恬月淡时,卧看云影入玻璃,轻舟忽向窗边过,摇动青芦一两枝。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阑干。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泠。
与这些萧散隽永的诗句相比,苏东坡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嫌太实在,杨诚斋的“红香世界清凉国,行了南山却北山”又觉太热闹了。顶着这个语境里的巨大压力,陈律开头不免有些怯场,他结结巴巴地吟出两行:
翻卷着,惟有这些挺出湖面的叶子
被风吹得翻卷
众人摇摇头:不好,不好。为什么不好?东坡掀髯笑曰:“二十个字才说得风吹荷叶翻过来。”(注一)确实,全诗将是一静态的刻画,以动入静是个好主意,但最好还要遏止住这一动态,使之复归于平息。所以,窃以为若这样开头,也许更好:“风吹过后,翻卷的叶子/又挺出在湖面”。
可接下来的诗句,令大家都屏息而凝神了:
它们琉璃般冷冷的绿色
才像初秋的
阴气渐盛的骨髓
姜白石会从中感觉到别人从自己的诗中所能感觉到的那一莫可名状的冷意:“白水青山生晚寒。”而陈律的诗句更直指心源,真所谓摄枯荷之魂者。它们逗出全篇一个阴森的主题,这一点,且听下回分解。
2
第二节的十二行诗句,是全诗的主体,也是为什么现代人陈律可以与古来那么多诗国圣手登台PK的资格见证。令人神智一下子清爽起来的,是如下三行:
一一,聚在一起
铺散开来的纤影
平衡着天
多简约,多精巧,这些文字,一一,聚在一起。常言说的汉语诗歌之美,容易让我们忽略中文的特色。汉语,或者说,中文,是声音与图画结合得最好的诗的工具。顾随先生是我极佩服的诗的解人,他曾经借小学家之形、音、义三说,来论诗词的文彩。他说:
曰义者,识字真,表意恰是也,此尽人而知之矣。然所谓识字,须自具心眼,不可人云亦云。否则仍模袭,非文彩也。曰形者,借字体以辅义是。故写茂密郁积,则用画繁字。写疏朗明净,则用画简字。一则使人见之,如见林木之蓊郁与夫岩岫之杳冥也。一则使人见之,如见月白风清与夫沙明水净也。曰音者,借字音以辅义是。故写壮美之姿,不可施以纤柔之音;而宏大之声,不可用于精微之致。如少陵赋樱桃曰‘数回细写’,曰‘万颗匀圆’。‘细写’齐呼,樱桃之纤小也;‘匀圆’撮呼,樱桃之圆润也。以上三者,莫要于义,莫易于形,而莫艰于声。
(注二)
准此,我们不妨从文字的形、音、义,来说说陈律这一节诗的好处。先说形。还有比“一一”更纯粹明净的形么,何况“一一”后边还跟着第三个“一”字?大家闭上眼,想想那清癯的荷叶挺出在湖面的样子,就是平铺着的“一”与“一一”。线条一简至斯,再省一笔不可得也。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陈律向他的乡先贤周清真偷了来的。周词《苏幕遮》有名句云:“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王国维赞为“此真能得荷之神理也”。陈律不用“举”,可换了个“挺”字也分明有袭用的痕迹。
然而,陈律的诗句在此可与周清真争胜的是,在这三行内部构成了更复杂的张力。这便是字义的微妙问题了。“一一”是“聚”,而 “一”是“散”,“聚在一起”紧接着“铺散开来”,而“纤影”又恰好描画出那“挺出湖面的叶子”。新批评文论最津津乐道的异质冲动的统一性,即对立要素的平衡,在这等地方体现得堪称完美。而在陈律长达数百行的诗《吸血鬼》中,我激赏其中的八个字:“贞洁露出/娇小肚脐”,也出于同样的道理。
与以上三行诗的纤巧相比,接下来这几行的文字,形、音、义皆工稳而饱满:
褪色的红白花朵
依旧摇篮般安详
举止间,当青涩体香
又独自上岸
细直的斜向湖心的茎
还撑着冷宫中的莲蓬
细品之,形、音、义三者,尤其以声音的连缀转换最令人称道。你看,“详”、“香”、“向”,几个同音不同调的字眼逐渐过渡,
以“茎”(jīng)字领起了相同或近似的音密集投放的一行:“撑着冷宫中的莲蓬”(chēng zhe lĕnggōng zhōng de liánpéng)。其中eng音与 ong音不断的重复,使意象与音效精确地对等。既然顾随说形、音、义三者“莫艰于声”,可见一首诗的声音设计最不容易讨巧。俞平伯欣赏周清真《玉楼春》词“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后七字为“调腻”,那唇齿之间的一片厮磨,确实有以胶投漆之妙。然而在陈律的诗中,这样工巧的音韵呼应却不少见。前面那句“一一,聚在一起”(yīyī,jù zài yīqĭ)算得上一个好例。而在《杭州的忧郁》一诗中,他写道:“像卧在莲藕下的蚌/逸出欲望最细密的呼吸”。后面十个字音作极为细腻的安排,其中“逸”、“细”、“密”、“吸”四字均同韵母,“欲”、“最”、“呼”三声俱为撮口,真可以媲美周清真那七个字了。
而从字形上看,“撑着冷宫中的莲蓬”,繁密的笔画也对应了物体本身的复杂,与前面至简主义的“一一”成为对照,且如吴丽宜在一篇精到的评论中所说的,陈律诗中汉字字形所指涉的事物之美,即使在简体字的书写中仍然保留得很好。这是连杜甫都会叫好的字句。不是么?他写过同样的意象和境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秋兴》八首之七)前人评此联为金粉画本,字划密实,色调厚重,而感觉阴森凄怆。陈律的这几个字,也恰到好处地由摇篮里安详的体香,导引出接下来的幽昧意境。
3
缥缈的它们
似乎一个年轻的鬼
来生的筋骨
黑暗的藕,逃出水面的弦音
第一节末行“阴气渐盛的骨髓”,本已经逗出了一个《聊斋志异》式的主题。现在,“筋骨”呼应了“骨髓”,“缥缈”与“黑暗”传递了“阴气渐盛”,而“一个年轻的鬼”遂适时地出场。
古人说“留得枯荷听雨声”,现代人却要借枯荷之尸以还魂。这是陈律出奇制胜的地方吧。可是,我不得不说,如果全诗终止于这一刻,或者至多再点一下“边上就是苏小小的坟/和另一片更瘦弱的荷塘”,就堪称完美了。然而,陈律的想象的固有癖性,使得他偏要这么写——
细雨中,更像一具
浮出西湖的容颜不朽的女尸
这样的形象,一定会让叫古代诗人们面面相觑。首先,不通。你说“它们”——也就是那么多聚集在一起又铺散了一大片的荷叶——是“一个年轻的鬼”的“筋骨”是可以的,可“它们” 怎么可能是“一具”“女尸”呢?这好比说“一个孤僧独自归”好歹也对,说“一个孤僧各自归”就有语病一样。其次,“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我个人来说,不喜欢惊悚片,更不喜欢魔幻片、鬼片,虽然有好些人酷嗜它们。而陈律的诗中,想象的“奇”,每每遁入了“怪”,诸如“吸血鬼”“白骨”“尸体”“裂开的坟头”“磷火”等等,在诗集中触目皆是。它们构成了一个森寒的系列,一种死亡的仪式,且正如胡志毅教授所言,不是所指,而是能指,因为它们是诗人颓废心绪与唯美思想的极端表达。但是,我认为,在文艺的殿堂里,非人间与超自然的题材总是搁在偏殿里,登不了大雅之堂。比如说,唐诗的大庙里供奉的永远是李白和杜甫两尊大菩萨,李贺虽然了不起,但朱熹的意见代表了一般人的共识:“李贺较怪得些子。”更不用说卢仝、姚合之辈了。
不错,陈律是一个浸透了死亡意识的诗人,他曾经自言自语道:“我,一个以鬼火抵达美的诗人。”可是,我想要说的是,死亡意识不能够老是通过幽冥世界来表达。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他不经意地毁掉了一篇本来已经相当出色的诗,让最后这具“浮尸”破坏了西湖的语境里约定俗成的美。结果是,我们只好用掌声送走一位未遂的超级男生。
余话
这首《初秋•北山街观荷》,在我看来,是陈律的诗集《碎银》的一个高度的浓缩,他的优点在此,缺点也搁这儿了。《碎银》这个集子的书名,已经先在地暗示了其中篇什的可贵质地及其不完整性。里面有多少绝妙的诗句呀!“丧主的狗呜咽着/浑身散逸法事的清香”(《去乡下吊丧》)“厨房里,一尾鱼正呼唤着嫩姜的清晨” (《宜兰晨歌》)“红白花萼/散逸薄冰的咿呀”(《灵峰探梅》)“贫血的西湖,黑如苦胆”(《岁末,林和靖墓前观雪》)而像《游鱼》中的如下诗行:
经常,它们一动不动
像几枚悬在半空的银针
或聚在水面的根须纤直的浮萍
只有鳃随细小的涡流
微微翕合
体物之工细,选词之精妙,真是陆机《文赋》所谓的“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微芒”。但是,我不得不说,陈律写诗,细节处理最见工夫,而大局观不够强烈,所以有句无篇的情况很普遍。刘勰《文心雕龙•附会》说:“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也就是说,一个艺术家如果太注重细部,将往往看不到整体的等级和从属关系。我想,如果陈律能够在良好的语音感觉之外,再多留心于整体的节奏,在局部的视觉效果之外,再多措意于全部的结构,那该多好。
某种意义上说,我倒希望陈律不要总是那么纤细,而情愿他更广阔,甚至更粗糙,情愿他多写这样的句子:
五十岁了,混成这个样子,
我喜欢他的哀鸣
——《读杜甫〈逃难〉》
十几年的青春,我只学会了
自恋,忧郁,破罐子破摔
——《回家》
柏桦在谈及杜甫的“四十明朝过,……烂醉是生涯”的诗句时,引用T.S.艾略特赞扬叶芝的话说:“在诗中说出自己的年龄是有意义的。将近用了半辈子时间才达到词语的随意性,这是个胜利。”从刻意走向随意,或刻意的随意,这才是一位诗人真正的成熟。迄今为止的陈律的写作,表明了他对于文字的高度敏感,对于文学的极度虔诚。他应该携着这两样不可多得、也往往不可兼得的禀赋,走向阔大和辽远。
江弱水 2006年6月30日于杭州
注一: 《历代诗余》卷五引曾慥《高齐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注二:《稼轩词说•自序》,见《顾随全集》之二“著述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附录
初秋•北山街观荷
陈律
翻卷着,惟有这些挺出湖面的叶子
被风吹得翻卷
它们琉璃般冷冷的绿色
才像初秋的
阴气渐盛的骨髓
一一,聚在一起
铺散开来的纤影
平衡着天
褪色的红白花朵
依旧摇篮般安详
举止间,当青涩体香
又独自上岸
细直的斜向湖心的茎
还撑着冷宫中的莲蓬
缥缈的它们
似乎一个年轻的鬼
来生的筋骨
黑暗的藕,逃出水面的弦音
细雨中,更像一具
浮出西湖的容颜不朽的女尸
虽然,边上就是苏小小的坟
和另一片更瘦弱的荷塘
- Re: 江弱水:关于西湖的一次诗歌PK,及其余话 ( 一)posted on 10/31/2008
江弱水的诗评大多写得典雅,加上陈律兄写的诗歌又格外清幽。读来,很是喜欢。推荐给这里的朋友们阅读。
索性加上我拍摄的一朵西湖荷花,也来凑个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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