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梦冉
早上在西湖边散步时,见到街边一堵粉壁上用毛笔写着一首诗,陆游的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清明尤及可到家
诗中的深巷是杭州的孩儿巷,我早年也曾居于此巷。如诗中所言,总在多年之后,我才了知-“谁令骑马客京华”-之命,才能领悟-“小楼一夜听春雨”-之感受。“矮纸斜行闲作草”,将多少尘积笔墨消化为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眷念乡情纯朴,童真再现,聊以慰怀。
湖边赏荷时,不禁反复默诵此诗。心里感动,隐隐地如有些泪。走近家时,忽想起弘一法师对于人生所题的四字:“悲欣交集”,概可贴切此中意味。
不觉已是秋天。前儿见的一朵已谢尽了,数满目中几朵荷花,在风中摇摇似坠。明儿又去北京,回来时湖中将已无荷,再见又是明年夏天。遥想加州海边的浪花,朵朵拍岸碎裂。如此循环往复,仿佛雕刻而成,以动为静,繁茂不谢了。而深海处,蓝紫海面下,却涵着巨大的空白。
回忆起那天聚会,说起十年,二十年的发展。我问洪厚甜:“如果灵性不能发展,在原地打转呢? ”他说:“在灵性的上面还有呢;如果本来要别人领着走,然后自己能走,然后自己还能走回家,这也就是进步了。”林海钟和我聊:“画,好在哪里呢? 它会有各种表现。”他举例三幅画。我回答道:“总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最好。”他问我:“为什么呢? ”我回答不出来。现在想起,还是沉默。
艺术的创造力是一种天赋罢。我随口问洪厚甜:“最高境界是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我还未达到。但是,在高一层的境界,就算是差的,也比低一层境界中最好的还要好。”我笑着说:“就象玉的碎片,也比沙石好啊。”
我应做减法。我却做不到呢。只这平常心,又好在哪里呢? 想起一位诗人朋友说过:看家谱最为感伤,一个个人只剩有名字,什么都没有了。我心下想:唯厚德载物。而究竟,也都是要离散的。重逢的机会很少。也许文人就是拘于自我。
辗转在心内的是什么呢? 何时得以解脱? 前因后果,思之。果然如此。我这么看着,在其中煎熬着,也如莲花,内藏莲心。
现在的我在沉默中依赖于一种自在。似乎语言会打破了一种默契,从而使我产生一种苦恼。这苦恼道不明,说不清,又上眉头,又上心头。我不晓得这是否与一种永恒有关。因为少年时曾受过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这种永恒是黑色的,一如黑夜。被黑夜裹住,就象回到出生前,就象去到千百年后的未来。这种存在,太过单纯,细究起来,似乎与叔本华的悲观无涉,更接近海得格尔所指认的"无"。这"无",似乎是"大音希声"。
从有到无,从无到有。这中间的转折需要一种力量。也许是勇气,也许是天意。
那些对我有恩的人,让我在这沉默中,流下泪来。为感恩,也为无以报恩。
昨天写了一些,但是遗失了。那瞬间,我有些失落却又安慰,想来冥冥之中,不暴露更好。文字暴露得太多,多过能想象的。依稀,还能记得,重复一下这个“写”的过程。写,已代替了文字。写,是有向度的。写加上文字,就是语言。语言,象一座桥,在我的一首诗里曾描绘过,在一个有着鳄鱼的水里的桥。所谓鳄鱼,直觉到语言的显现之余,伴随着一种危险的出现。
昨儿写的,大概如下:
我在沉默中依赖于一种自在。
还有很多字,却忽然不想写了。
沉默了。就象陶源明在夕阳里看着东篱的菊,远村的炊烟。又有什么意见? 远离了,真的隐居下来,发现万物其实皆联系在一起。当年的好与不好,此时的好与不好,也是各人所不能容忍或特别喜爱的。已经讲到大化,就已讲到尽处了。
想起有一种忠义的激烈,大概也终究会化为澄明,因为其实不与某个人或某个事件相关。当一个人去承担世界与命运时,真的担不起。而文明,却在个体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里和想象里一代,又一代地传承。
如果跨界而去承担,则会有痛苦,因为有消溶,消去曾经有意或无意而产生的执着。北岛所提到的"黑暗",让我想起"黑暗"常崇尚武力。是万物之本么? 也许。
可是,当飞翔的鸟儿偶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只是为了光。
上个星期,我在北京,在清华园里,林梢还是很高,如少时记忆里一般,挂着流云。园中水面逶迤,一群白鹅曳游,一些鸳鸯活泼地戏水。廊阁的柱梁上漆痕斑驳,呈现时空的质感。夜色来临时,漫步在山径树下。行至一隅,见柳岸高挑,垂落阴影。淡绿平铺,则是荷叶,暗处若有呢喃。我不由停步凝视。月色隐约,白天的颜色皆变幻了。想起朱自清曾在深夜独自来这荷塘,周遭颜色或许不明,而清宁就沁入了他的肺腑,或者也如引领我一般,感应于心灵之舞蹈。
星期五,我飞到南京,黄昏时,去江宁区。圆圆的红日可爱,可看,就在竹林上方。雾弥漫在丘陵,民居散落。我想探访的湖在这平原里,却不得其路而入。路经白鹭湖,这已是私人的园林。整修得很雅致,没有游人,湖水澄静。我们在湖边一亭中稍息,见几只白鹭飞向对面的青山。我已几乎不生贪念,这时却察知一些嫉妒。暗叹。山水无辜!其雅,其静,熨贴舒适,竟成人间最好的物质么。默然离去,抬头见山门上有一匾文:世外桃源。
昨儿,雨时而纷纷,走过西湖白堤,去楼外楼一个人吃完中饭。闷闷,几欲在白墙上题诗,又到西泠印社。竹阁虚掩,推门进去,见一纸扇。扇面上,画着一人坐于疏亭中,临水听风在林。墨迹灵动,纯朴出尘。受其感染,于空虚境界,我心遂安而慰。
下了一天的雨。今天早上赖在床上时就感觉到雨的清虚之气,秋意已滴落。看画册的时候,不由想起西湖里的荷花,可能已半枯了罢。留得残荷听雨声。低头想了一回,见那山水画上临水的楼阁,也仿佛充盈了这些将消未消之际的清气,隔了纸穿透出来,在厅里与这夏末初秋的烟雨相会。
附录:“西湖枯荷图 之 与水写着天书” 梦冉摄
- posted on 11/07/2008
我现在倒觉得尘土最可敬畏. 境界再高也高不过尘土之低:)
尘土尽头,光明自现.*-*
梦冉 wrote:
沉默
艺术的创造力是一种天赋罢。我随口问洪厚甜:“最高境界是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我还未达到。但是,在高一层的境界,就算是差的,也比低一层境界中最好的还要好。”我笑着说:“就象玉的碎片,也比沙石好啊。”
读梦冉摄像,乱写一首.
秋荷
华
西湖秋荷别样黄,水写天书字衣裳,
惊雷云中等闲看,如何白雨跳珠忙.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 夜网
附录:“西湖枯荷图 之 与水写着天书” 梦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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