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以瑟多村的星星 by 简杨





一个月前,我和几个朋友出去郊游。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个陌生的小村,圣以瑟多。见路边有一个白色的建筑,上面写着Le Rendez Vous*,我们便走了进去。

我原以为不过是来到了又一个典型的草原小村,吃一顿乡村快餐就会匆匆上路。但进去后才知道,竟是误入桃源,别有洞天。

刚走进餐厅时,我就在门口看见了一个如真人一样大小的木雕。据介绍,木雕的原型是村里一位农民的曾祖。他穿着旧式的吊带裤,脚蹬结实的长统靴,右手拿着帽子,左手放在一把斧头上,斧头正嵌在一块木头里。木雕的形象粗壮高大,表情平静刚毅,有一种草原早期开拓者的气质。

落座之后,刚向女招待点完了菜,我便象其他人一样,也站了起来四处走动。餐厅里的设置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女招待显然见惯了那样的情景,继续从容地写着菜单。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腮上带着清纯可爱的玫瑰红,栗色的浓发束在脑后。她系着一条金黄的宽布发带,缠着一段绿色的围巾,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上衣。那些色彩打破了装束打扮中所有的禁忌,但不仅没有给我杂乱冲突的感觉,反而让我一进去就注意到了她。她带着一种乡村女孩儿的气息,鲜艳清新地站在那里。她的英语还算通顺,只是吐字有些迟缓。一股奇异的的情调从她的身上悄悄地弥散着,让我想起了她的族裔和小村移民的来源,法国。

从餐厅的窗口朝外看,宽阔的广场上,三面旗帜正在迎风招展。那红白相衬、中间有一片巨大枫叶的,是加拿大国旗,那用黄绿二色象征着森林与麦田并有一朵百合开放的,是这个省的省旗。只有那面蓝绿色混合的旗帜十分陌生,我是第一次见到。旁边有一个人说,那是圣以瑟多村的法国式村旗。

我身后立着两个柜子,里面摆满了美丽的木雕。有漆花的盘碗,高尔夫球袋,手球手套,状如钢琴的小梳妆台,样式古老的高统靴,雕着小花的酒杯。雕刻者都是普通村民,可惜并不出售,是这里的收藏。在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木刻。线条简单幼稚,但散发着乡村旺盛的生命力。河水,山峦,田野,房舍,教堂,庄稼,每一个景物都来自草原。作者是一位老人,七十四岁时才开始学习木刻,在这幅作品上,他留下了对生活最熟悉和最热爱的一切。另一面墙上,是很多漆画的拼合图,每幅画的内容都不同,小鸟,花草,学校,伙伴,昆虫,雪地,一看就知道那是孩子们眼里的缤纷世界。






见女招待推着餐车回来了,我便回到餐桌旁。

豌豆汤浓香醇厚,一碗下肚,旅途的饥乏立即减去了一半。主食是Tourtier和Poutin。Tourtier是法式加拿大肉饼,女招待建议我们在上面滴一些枫糖。我将信将疑地将枫糖挤了几滴,尝了一勺,味道有些古怪,但确实奇特可口。Poutin则是一种法式加拿大快餐,与炸薯条相似,只是量少清淡,上面还浇着混着咸肉末、碎蘑菇和起士的鸡汤。最后,女孩子又给我们送上了浸在红糖糖浆中的巧克力点心。在城中很难见到这样乡村风格的法式饭。

餐房幽静美丽。四周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法语书,身后的那个CD架上,也摆放着很多法语歌曲。离我座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安静的小套间。一架古老的纺车靠墙立着,我走过去轻轻摇动了一下,轮盘便灵活地转动了起来。一个蒙着方格白布的小桌也立在一侧,我走到近前仔细一看,却不由笑了起来。原来那桌子也是一个木雕,但桌布上的花纹十分肖真。这个村建于一百多年前,在最初来到这里的法国移民里,有几位是木匠。他们建房子,建教堂,建农具,全凭自己的一双手。尽管时光流逝,昔日的生存方式和乡村的日常生活都已大不相同,但村里的人们一直以祖先们当年徒手奋斗的历史为自豪。木艺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创作,更是一种与过去以及历史的联系。

听人们介绍,这个小套间其实还是圣以瑟多村的家庭历史博物馆。墙上挂满了照片、木刻和图表。在两个椭圆型的镜框里,分别是一位蓄着短髭的绅士和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子。人们至今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他们是某某家族的长者。照片摄于一百多年前他们结婚之时,但仍然没有泛黄磨损。不知是保护得力,还是照片的质量很高。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刻着一对对夫妻的肖像。他们的装束打扮都象镜框里的那对夫妻一样,让人想起草原最初的欧洲移民。这些人都是村中各家在移民加拿大后的最初祖先。一幅手绘的家谱也贴在那里。图的结构非常特别,象一把巨大的扇子。在最下面的一栏里,写着某个家族现在一个男性成员的名字,往上一栏是他的母亲以及她的兄弟姐妹,再上一栏是他的外祖母及其兄弟姐妹。这样一栏栏推上去,最后竟上溯到四百多年前法国一些久远的家族。图既可以从上往下看,也可以从下往上看。那张图也象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把家族变迁繁衍的历史描画得清清楚楚。

走出餐馆,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片草坪上。这里立着很多尺寸如儿童玩具房般的建筑。它们都是模型,代表着村子发展中的里程碑,象著名的教堂圣以瑟多,移民们最早的住房,第一所学校。

在一块橱窗里,两幅地图并排放在一起。一幅是圣以瑟多村的村图,每户人家的方位都用数字标示了出来。另一幅是法国地图,很多地方也标着数字。任何一个圣以瑟多村的居民,虽然从生下来就居住在这里,但依然可以按照相应的数字,在法国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家族最初的发源地。

在离草坪不远的地方,是一根木柱,上面缠绕着几棵土豆。它们的根装在一只倒挂的桶里,叶子象爬藤一样朝下长着。倒长的土豆既显示了人们对自己农业之根的自豪,也显示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艺术潜质。那里还有一个泥坯的房子,内有简单的桌椅,黑板上写着法语字母。那是村里最初的学校。几年前在复制这个学校时,几个在学儿童一边嬉戏,一边为它抹上了灰泥。小村最早的天主教神父也被刻成了木雕,离他不远的地方是圣以瑟多教堂的模型。传教士对早期拓荒者的生活影响很大,几乎在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足迹。而天主教中农民和他们社区的保护人,圣徒以瑟多,也被刻成了木雕。他站在草坪的中央,裤腿高高卷起,推着一辆小木车,显然正在田间忙碌。他的身材和表情都象一个普通的草原农民。这里还有早期修铁路时用过的笨重的压路器,农场上的粮仓,小动物。凡是与村庄历史有关的乡村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人们复制下来留作了纪念。

从村子离开时,我注意广场上还屹立着一个铁塑,一棵茁壮成长的豌豆苗。豌豆是村中最重要的农产品,这里因此成了世界上第四大供应地。马路的另一侧,古老的圣以瑟多教堂正屹立在斜阳之中。豌豆和教堂,小村最重要的两个标志,遥遥相对。






回到家中不久,我就从图书馆找到了一本圣以瑟多村的村志。这本书法英两种文字混合,有五百多页,但丝毫没有影响我阅读的兴趣。小村居民对历史和过去的爱,深深地打动了我。

书名叫Souvenirs,意为纪念物或纪念礼品,记录了圣以瑟多村从1902年到2002年的百年历史。1880年代的此地,只有些树,沼泽,野生动物,以及几户梅蒂人。两个木匠兄弟先从法国移民到加拿大的温尼佩格省,然后来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地方,帮助天主教神父建立教区。他们见人手不够,又叫来了自己的另一个兄弟。最后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在那之后,更多的法裔移民也来到了此地,开始了开拓西部草原的生活。他们起初只想着生存下去。当时,这里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野草和沼泽。在一页村志上,一句短短的话让我体会到了“从头开始"是多么容易又多么艰难:“在草原破土的最简单的办法,是用牛或者马犁。"但渐渐地,他们开始有了一个信念,相信美好的未来一定能在自己和后代的手中建成。在另一页上,我又发现了这样几行字:“想要成功,就要慎用你的钱,不要觉得乏味(尤其是那些更愿过城市舒适生活的妻子们),要坚强。有这样的品质,我保证你一定能够成功。"

一位农民在一百年前留下的一封信,让“成功"有了一种立体的形象。他刚到西北部时只有一百元钱,可等儿子们成年并开辟了新的居住地后,这位农民写道:“我现在拥有320英亩好地,46头牛,15只羊,50头猪。我还有四对马和牛帮助我干农活……。我的房子有20x34英尺大,低于两万元即十万法郎的话,我决不会卖它。"然后他详尽地说明了每年自己能收获多少土豆、麦子和燕麦,又一次骄傲而坚定地说道:“我对自己在这里的一切非常满意。我决不会离开这里,我的后代也不会。"

书里还记下了两次世界大战中村里去参战的儿子们,西班牙流感中死去的亲人们,梅蒂人反抗政府时对小村生活的影响。还有无数个普通人的故事。母亲们写下了自己怎么为冬天储存罐装菜,女儿们写下了自己得到的第一件连衣裙,儿子们写下了自己在学校的恶作剧。从出生,到上学,到成家,到死亡,芸芸众生经历过的人生里程碑,都在书中有朴素生动的记载。






读着那本县志,我发现自己会经常忍不住微笑,为一些温暖的文字,尤其是一些村人的逸事和孩子们的恶作剧。有时则不能不感到微微心酸。尽管圣以瑟多村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地方,书里记载的那群人也和我毫不相干,可我觉得到自己的祖先们也一定有过那样的故事,那样的经历。

中国人曾经都很重视族谱,家谱。村有村志,县有县志,也曾经一直是后代们纪念先人和缅怀历史的方式。近年来每一次回国,我都会和年迈的父母谈起老家,太原盆地上一个富庶的乡村。从他们残存的记忆力里,我尽量描画着先人们的面孔,想廓清家族的渊源,记下在战乱中死难了的亲人,牢记在浩劫中受过磨难的长辈。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问我父亲,“难道就没有一本家谱吗?"他总是说:“有是有过的,但后来失踪了。那时候谁敢留那样的东西?"那是一本记录了几代人的庞大详细的家谱,父亲说着总会深深长叹。它于四十年前神秘地消失了。

在圣经的《创世纪》第十五章中,上帝这样对亚伯拉罕说:抬头看天上的星星,看你是否能把它们数清楚。然后他又对亚伯拉罕说:你的后代也会有那么多。

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生生不息,那是多么美好的恩赐,又是多少祖先的期望。我们后来也确实不失所望,繁衍成长,几乎就和星星一样多了。但对自己最初来自何处,后来又怎样来到这里,却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如果没有记忆,我们就是再多,又和流沙有什么区别?圣以瑟多村的星星们,则是那样地幸运。他们不仅记着自己家族最初的发源,还记着祖先们用双手拓荒的奋斗。他们不仅能自由地为祖先们骄傲,而且还在继续自豪地将那些故事往下传颂。我站在那张扇形的家族图前时,曾忍不住想过,那最下面的一个名字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样来的,也会那样走过。如果真是我,那该多好。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写过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庄。无数次的迁移、战争、灾难、殖民、革命,无情地横扫着那里无辜的人们,也让村庄渐渐变得面目疮痍。人们在喧嚣中挣扎着,在混乱中辨认着自己。到第七代时,一个长着尾巴的男孩儿出生了。他在蚂蚁的攻击下死了,而昔日的村庄也很快被一阵飓风从地球上抹去,最后完全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我第一次读到那本书时,是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直到从圣以瑟多村出来之后,才突然洞开。“家庭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愿我们永远也不要孕育出一群长尾巴的后代来。

*Le Rendez Vous:法语,聚会的地方,公共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