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周五的晚餐
周五的黄昏，我们去Prakash家。一路上车子少的出奇，前个周末德里市区发生了两起爆炸。
Prakash的家位于大德里东南的Gurgaon区，那一带原是山丘森林，如今已是世界的Calling Center。施工的尘土已经散去，但一座座玻璃面的大楼里却是灯火通明。此时是北美的周五上午，德里的夜班已经开始。穿套装的男女正在接听电话，他们流利快速的印式英语常常使英语非母语的客户们头疼。
Prakash出来应门，他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汗衫，上面印着切.格瓦拉的像。门口上方也挂着同一张像，就是切戴贝雷帽的那张。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另一张切的黑白照。在这张不流行照片中，革命者叼着雪茄，俏皮地笑着，像影星似的，一点儿也不斗志昂扬，图题是“真正的革命者是为强烈的爱之情所引领” 。这照片旁是一张释迦牟尼雕塑的黑白照，超然的宁静。
桌上放着番石榴和黄瓜，还有几瓶酒，Daksh和Roma开始喝酒聊天儿。角落里传来的悲伤歌声：“清晨思想起。克里须那，为什么你再次吹笛？Mathura 的帝王啊，你为何要回到童年的土地。” 那是Piya Tora唱的电影<<雨衣>>中的插曲。影片的情节是印度版的<<麦琪的礼物>>，但歌词以神话隐喻现实却是典型的印度风格。
Prakash在厨房里忙着，我不时地跑进去看看。煤气灶上没有油迹，水笼头上没有水迹，流理台干净得能躺下午睡，抹布洗得白白地挂在钉子上。在德里，我只见过两个如此干净的厨房，一个是作家Arundhati Roy的，另一个就是这里。这两位都是印度知识界的激进左派，他们既反西方也反印度传统文化，但生活方式却很西方。Prakash的专业是政治学，他家里没有印度的神，甚至连相关的艺术品也没有，几个大书架上放了好多本印象派画册，极多的西方小说和英文论著。
厨房的柜子里很整齐地放了许多瓶子，上面写着印地语的标签。虽然东方人的味蕾比西方人敏感得多，但比起印度人，我绝对甘拜下风。他们疯狂地喜欢香料，煮饭都要加入丁香。印度旅行书中提到次大陆的饭食不仅具有区域风格，而且还带有种姓和个人的特点，我觉得那太夸张了。恒河平原物产虽丰富，但人口众多，从现实观点看，食素确可减少土地的负担。又因气候炎热，饭食需要提味，香料自然就大行其道。我知道瓶中鲜艳的粉末已不能以“咖喱粉” 简单带过，也知道那桔色的姜黄(turmeric) 不是我们常吃的生姜。但对莳萝(dill seed)、胡荽(Coriander)、小豆蔻(cardamom) 等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字面上。这些东西太异国情调，只能当作变魔术的成分。
铁锅已经烧热，他在锅里放了一点儿ghee，那是印度最好的黄油，古吉拉特出产。待油融化后，他又放入一些花生，拿起锅子晃晃，让黄油均匀地附着在花生的红衣上。我嗅了一下鼻子：“很香嘛。” 他道：“你照看一下”， 就开始专心地研磨绿色的种子。种子逐渐变成酱汁，颜色类似青苹果。
我将盛酱汁的碟子拿到客厅。“你要喝什么？”Daksh问，“威士忌？杜松子酒？伏特加？” “威士忌。” 人人皆知印度素食者众，但却未必知道他们好酒。印度抽烟的人也很多，公路的休息站居然辟出“不吸烟室”。Roma端着一杯酒，眼睛有点红。在车上时，她已经哭过一次了。她说：“在印度，穆斯林是少数民族，但未婚女人更是少数民族，连呆的地方都没有。”在剑桥时，她只穿牛仔短衫，但现在只穿纱丽。在纱丽的掩饰下，胖了不少的Roma还是个印度美女。在印度做单身女人是很难的。她一直住在父母家，但母亲待她不好，还在财产继承上为难她。"是你给了我生命，如果你那么讨厌我，就把这条命拿回去吧。"唉，多么深沉的悲哀。年轻时，她与一个德国人同居多年，当她提出结婚，那男的却逃了。我的一个台湾朋友说过，如果你爱一个女人，最好的礼物就是把她娶回家。不知Roma何时才能收到“最好的礼物”。
Piya Tora继续唱道：“男人和女人焦虑相望，洒落床上的鲜花却如荆刺，当Maadhav苦度不眠之夜，为何他在夜半叫醒车夫？”
蘸酱的颜色已经变深，好像是刚去皮的鳄梨肉，我迟疑地沾了一点。生脆无味的黄瓜变得微辣、微酸，并带有诱人的香味。我仔细地品味着，却无法言说，此时我已抛弃了味道比声音更容易描述的想法。Roma笑问：“喜欢吗？” “当然。” 我嘟囔着。花生端了上来，它们挺着饱满的肚子，油汪汪地躺在那里，好像在说:“快来吃我。 ” Prakash指着酱料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是大麻籽(cannabis seeds) 和孜然(cumin) 的混合，还加了绿辣椒和柠檬 …”哦，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在库鲁谷地时，漫山遍野都是大麻，摘下几片叶子放在手中搓搓，就会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当时我想去看大麻交易，众人都笑：“违法的交易怎能在光天化日下进行？” Daksh说，“20年前，我到剑桥时随身带了一些大麻籽，种在克莱尔堂宿舍的花园里，后来我们的宿舍全校知名，很多人都来开party，最后惊动了教务长。我想这下可糟了，没想到他和他老婆一起来，采了很多叶子带回去。”
我望着书桌上的照片：“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是大男孩儿了。我们每晚都通电话，再过一个月，他就从英国过来。” 每当提到儿子，Prakash就会兴高采烈。但高兴不了多久，他就开始抱怨前妻。果然，他又开始了，“你看我这房子怎么样？” “很好，真干净。” “是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都这么爱干净却不能走到头。” 或许是有洁癖的人难以相处？听说他的前妻是个非常漂亮的印英混血儿。在儿子4-5岁时，Prakash偷看了妻子的日记。这也就罢了，但他偏偏要证实一下，结果导致了离婚。据我所知婚后他也有过不忠的行为，但却无法忍受妻子的不忠。我嘲笑他是双重标准：“你批判宗教都是崇尚男权，但在现实中却不自觉地实施男权。” “婚姻就是权力之争。” Prakash转头对Roma说。Come on, Roma正恨嫁呢！
Piya Tora继续唱道：“他慢慢地来到雅穆那寂寞的河岸，轻风软软地吹过，苦乐参半，为什么你不能忘记。”
Daksh说：“在你家真放松啊。” Prakash道：“你家的佣人来来往往的，看着都累。” Daksh道：“我是在为国家做贡献，解决了7人就业。” 我们都笑了。虽然Daksh的家只有三口人，却雇了两个司机，三个女佣，一个看门人和一个修理工。在西姆拉时，我看到一些人在路旁下棋，但却看不懂。我问Daksh：“你会玩这棋吗？” “我当然会，我是棋艺大师(Of course, I know all games，and I am a master of them.)！” 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1982年他在莱比锡的劳德埃公开国际象棋公开赛上曾击败过俄国国际象棋冠军、国际象棋大师Yuri Averbach。“但是在我一生中却输了最重要的游戏，那就是性！(But I lost the most important game in my life, the SEX)”嘿嘿，绝对是大写的词，用的是强调语气。因为那次事故，Daksh不能人道，却很善于自嘲。终身的残疾不但影响了他的健康也影响了婚姻。他的婚姻曾芨芨可危，但夫妻两总算和平共处(set at peace)。终身的创伤，自嘲地活着，运作得毫无效率的家庭，这不是古老印度的缩影？
Piya Tora还在唱：“你曾经的爱人已作他人之妇，终日操劳。分离眼泪早已揩净，你为何要回到Gokul，将沉睡的苦痛唤醒？”
Prakash又在厨房里忙开了。一团面在他手里揉揉杆杆，一会就成了一块饼。他放在饼堑子上烤，散发出小麦的质朴味道。他又拿起一块饼直接放在火苗上烧，碰的一下鼓起来了，饼的大脸还是粉白的。印度的面饼多种多样，Paratha和Naan类似我们的葱油饼，Roti比山东大饼簿一些，Puri是空心的油饼，吃饼是典型的游牧民族饮食习惯。奈保尔在<<幽暗国度>>中提到一个印度人吃饭时特别指明不要米饭，以显示自己的种姓。我没碰到过这么夸张的事，但印度北方的吃食确实受外来民族的影响，而这些民族多是入侵的掠夺者。如果引伸，我会说印度北方吃食代表了她被蹂躏的历史，而南方的米饭代表了贫困。种稻需要大量的人工，人工贱才会吃米。
“我去看看奶豆腐好了没有？” Prakash跑进厨房。印度素食者的蛋白质一是来自豆类，二是奶制品。奶豆腐也有软硬之分，有些像我们的豆花、老嫩豆腐，但奶豆腐可以做成酸奶，豆腐却不能发酸。夏天时，老德里的人在酸奶加水加糖又加冰，简单地享受着，味道绝不比北京的酸奶差。一般家庭制作硬奶豆腐程序是，先在牛奶里加酸奶菌使其凝结，再将奶块和水分离，然后将奶块放入麻布袋吊起晾干，最后用重物挤压。市场上的奶豆腐都很硬，外表有些黄，类似熏干，里面奶白比烟醺起司味道淡些。最后的一道菜青葱烤鱼只有我和Prakash享用，另外两位都是坚定的素食者，见到肉食绝不动心，也甚少在食物上冒险，而Prakash在吃上很反叛，连圣牛也敢吃 ！
电视新闻开始了。看着新闻，Daksh和Prakash又争论起来。他们时常辩论，我对此已经习惯了。争论归争论，他们依然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Prakash说：“BJP在煽动印度原教旨主义，你难道看不见？” Daksh反驳道：“不是，他们主张不要对任何一个族群提供特权，一视同仁。你被仇恨蒙住了眼睛，不能客观看待问题。” Prakash在说….，Daksh在说…“下面是德里爆炸的追踪报导…。” 电视播音员说道。
“我们能幸存下来，在周五晚上用餐，那可真是一个奇迹。(Oh, Boy, it is a wonder we can survive for a Friday’s dinner.)” Roma说。
2008年9月19日于德里
雨衣中的插曲
http://www.youtube.com/watch?v=fgZOZKkwCkw&feature=related
大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