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是我过去的同事。
1988年,我从水电中专毕业,分到一个电站的机械班当技术员。老孙是搞水轮机的技师。算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除了同事,私人关系也不错。
他这人有些讷言。跟他说话,就如同面对一个快用空了的牙膏罐,你得用力挤。挤一下,他说一句,不挤,就没了。
除了不爱说话,他还有个特点:慢。是个典型的慢性子。
他说话慢,走路慢,吃饭慢,干活慢,打牌的时候出牌慢,假如他逮住一只蚊子,他处死的方式也也一定比别人慢——他会先把蚊子凑到眼前研究一下,看看是雄是雌。然后,再研究一下,先卸它的左腿还是右腿,最后再决定从头部还是尾部开始分尸。这些都还算正常。只比正常速度慢一拍。他最慢的事情是看书。老孙识字不多,却酷爱阅读武侠小说。金、古、梁,各派几乎读了个遍。但他读书比别人就不是慢一拍了,而是慢的没谱。今天你看他读到45页,明天,也许他还在读45页,让人怀疑他是在阅读还是对着纸张发呆。这也许跟他文化水平不高有关。好在那些年整天无所事事,他才得以蜗牛般的慢速度爬过好几座武侠的山头。
慢虽然慢。他做任何事情都极其认真、仔细。记不得谁说过,老孙啃过的骨头,狗都有意见。为什么?啃得太认真,狗儿别指望上面有一丝肉味。这当然是打趣的说法。
有段时间,他躲在办公室一角悄悄地用铅笔翻画肖像画。不过,用“制造”这个词或许更合适些——先在在照片打上细细密密的格子,然后,按一定比例在一张白纸上打上同样数量的格子,根据每一格的内容,一格一格地填,最后,把格子线去掉。肖像就成型了。这办法虽然笨,却不容易走样。所以,称之为制造,或者,铸造,都可以。
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把照片放大呢。但他还是乐此不疲。他可以一格一格慢吞吞地修改,说得夸张一点:我感觉他一整年都在画同一幅画——三月份看到长出一只眼睛,到五月,另一只还只长了一半。十月,或许他又把这双眼睛重新“制造”了一遍。直到过了年,下巴那儿还缺好几处马赛克。对他来说,乐趣就在于此,他仿佛舍不得一次消费完。绝对完美是他永恒的追求。这性格反映到工作上,就是“干什么都象在绣花”。得到这样的评价,既有褒意,也有贬义。
也正是这种性格,老孙技术上很有一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手。他不但本行的活儿干得漂亮。木匠、油漆都会一点,车钳刨也懂些。大家都说老孙能干。
90年代。老孙两口子因为单位好,工资高,生活蛮讲究。他本来就是个特讲究的人,无论工作,生活,都不肯将就。93年,我们单位集资建房,老孙分到一套三室一厅。高兴坏了。自己动手搞装修,每个细节都不含糊。我们都快把房子住旧了。他的工程还没彻底结束。我住在同一单元的6楼,我有一个印象,每次经过他家门口,都能听到里面还在叮咚当当的敲敲打打。看来,这跟他的肖像画一样,很难有完工的那一天。反正,没事他就会自己鼓捣一下,恨不得把家搞成皇宫。
好日子没过多少年,95年,他因为一点小事遭人诬陷,被我们单位的头头滥用职权把他夫妻双双开除。他的生活一下子从天堂掉到了地狱——房子卖了,工作丢了。一家人靠一点积蓄生活,过的非常窘迫。人就更闷了。跟他说话,挤半天也别指望挤出一个字。
那时我已经离开原单位。据他说,他花了两年时间不惜血本跟原单位头头打官司。该头头原来是我们地区的权贵,行署专员的座上客。此举无异是以卵击石。老孙为的只是讨一个“说法”。我有印象,好象那时候刚演完《秋菊打官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受这电影的启示。其结果是,花了很大的精力和财力,也真赢了一个“说法”。不,只赢了一个字。那就是:经地区劳动局调解,原单位给下了一个文,把“开除”改为“除名”。该头头当然毫发无损,照样升官发财。我搞了半天也没搞懂这两个词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这种官司没有任何实质内容。虽然赢了这一个字,老孙却连说了好几声“值”。据说,他为此还请了次客。可吃请的人当中有人却背地里嘲笑他是“一根筋”。
但我却特欣赏他那“一根筋”。后来我调到一个中港合资电站当个小头目。那地方虽然挂名合资企业,作派完全是官僚的那一套,我们都是国家干部编制。我们的头头原来就是个县委书记。董事长则是行署专员。因为老孙的简历有问题,单位头头对老孙有陈见。那时车间刚组建,需要大量的专业技工。我是看重他的技术,所以,完全不顾新头头的反对,硬把他安排在我管理的车间当技师。这几年,他工作干得很出色,帮我分担了不少困难。
再后来,我离开那个单位南下打工。走之前,我就有种担心。他们一直在培养自己的人。只等时机成熟,一定会把老孙踢走。经过了上次的教训,老孙还是老样子——只会埋头干活,不善搞关系,不善巴结人。总之,一根筋,不活络。果不出所料。我走了没多久,他就被勒令下岗。看来,老孙吃亏就吃亏在这“一根筋”上。
遭遇两次下岗,加上专业太过偏僻,一时难于就业。但无论多么贫困,他都保持着某种“派”。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比如,吸烟还是原来的好牌子,决不掉份儿。只是大幅度压缩吸烟量,原来一天一包改为一周一包。又比如,家里还是搞得一尘不染,进门换一次鞋,进卧室再换另一次鞋,尽管房子是租来的;又比如,出远门照样穿戴齐整,皮鞋擦的锃亮;还比如,头发仍旧紊丝不乱,哪怕秃得没剩三五根毛,也要不时梳一梳。也好,毛少,得以一视同仁,哪一根也不吃亏。总之,我觉得,老孙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
前几年,他来广东找工作。未果,在我这住了一晚。聊起往事,不胜唏嘘。走时,他身上只剩几十元,勉强够一张车票。我怕他路上出点差错,说不定家都回不了。因此想给他一点帮助,他死活不受,最后我把流落街头的危险性夸大了跟他说,他才勉强收了一百元。两年后,我妻子回老家路遇老孙,他竞还惦记这事,一直想找机会还钱。
这算个什么事呢。哎,这老孙。
- Re: 老友记1:老孙posted on 12/05/2008
写得有点小魔幻。“除名”和“开除”的待遇差别具体在哪里? - Re: 老友记1:老孙posted on 12/06/2008
虚构?真实?
挺好看的,啥时候出2、3、4......? - Re: 老友记1:老孙posted on 12/07/2008
老瓦 wrote:
写得有点小魔幻。“除名”和“开除”的待遇差别具体在哪里?
正因为没有什么差别,所以才遭人嘲笑。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都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曼,基本上都是真的,只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细节有些记忆模糊,所以只好冠之以“小说”。而不敢称之为散文。
你可以把它当小说读,也可以当散文读。随你。
^_^
- Re: 老友记1:老孙posted on 12/07/2008
古典这老孙,虽可能是随笔散文,我更愿意将之当作小说来看。
人物及其举止都很有点象征味,那涂画照片,咖啡里玛雅曾介绍过的
画家韩湘宁,就是这一派的,有一段时间在纽约特风行。
这香烟,我这回在赣州市街头小店里买了包大前门,很好的烤烟,还
带有过遮嘴,想当年这可是“前门香烟走后门”的永久牌呀,一包两
块钱。没抽完,剩下的孝敬老爸了!
古典的笔触够某个时代的古典,入骨的。 - Re: 老友记1:老孙posted on 12/07/2008
好看,老孙木讷但正直、落魄而不失自尊的个性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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