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木王府
·曾训骐·
一
丽江位于有“彩云之南”雅称的云南省的西北部,金沙江的中游,属于世界
屋脊青藏高原向云贵高原过渡之地,山川相间,河流交错,风景秀丽,物产丰饶。
由于有美丽的金沙江穿境而过,故名丽江。
一些资料介绍说,丽江的自然景观美丽眩目。境内有北半球最南端的现代冰
川――被誉为我国“冰川博物馆”及“植物王国”的玉龙雪山;有被称为“横断
山植物基因库”的新主天然植物园和“杜鹃王国”老君山;有一天可见三次日出
日落的“黎明丹霞”赤壁风光;有“环球第一树”美称的万朵山茶。
但说来真是惭愧,以前我执教中学的时候,经常将丽江和丽水弄错,以至于
有时候在电话里让丽江或者丽水的朋友一头雾水,不知道我在问他们什么。现在
我偶尔也纳闷:丽水在中国东南的浙江,丽江在中国西南的云南,为什么当初会
将远隔千山万水的两个地方混为一谈呢?
后来到了报社,编辑、记者的职业,让我真正弄清了丽江和丽水二者的区别。
并且从那时起,我就有个愿望――去丽江看看,去看看那神奇的东巴文化,去看
看那被外国人、中国人吹得不亦乐乎的丽江古城。可是俗人俗事,冗务多多,一
直未能成行。曾经有那么好几次,背包都准备好了,却因为临时的什么不痛不痒
的会议或者从天而降的所谓工作,不得不中断行程。今年,恰逢女儿高考,高考
甫毕,她就闹着非带她去远足不可。到哪里去呢?还没等我这个“一家之主”做
出决定,从来很难意见统一的妻子和女儿,这次居然异口同声:丽江!
正中我的下怀!
就这样,我们飞到了丽江。
二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是孔老夫子曾经这样介绍识人的经验:“始吾之于人也,
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之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说白了,就是孔老先生年
轻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常常上当,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从不会想到别人会欺
骗自己;后来年岁渐长,吃的饭多了,吃的亏也多了,“吃一堑,长一智”,阅
历自然丰富一些,再听别人的话,就首先抱一点怀疑的态度,不仅要听别人怎么
说,更重要的是要看别人说了之后会怎么做。
我辈凡人,不能望“圣人”之项背,但“见贤思齐”,对老夫子的话,还是
非常“心有戚戚”的。所以,虽然我向往丽江,渴望投入丽江的怀抱,但对丽江
我就抱着那么丁点的怀疑――她果真就是别人笔下那么的漂亮吗?要知道,现在
的中国处在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商潮滚滚,“孔方兄”一路招摇,甚嚣于红尘
之上,几乎是全社会“通吃”。在珠穆朗玛峰上都发现了人类对自然的污染痕迹
的时代,丽江难道就是陶渊明理想的世外桃源,一点也没有纷纭的人世滋扰么?
因之,到丽江之前,我的心里其实并不抱有太大的奢望。
但到了丽江,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点陈旧,我才发现我用我们红尘中人的眼
光去看丽江,确实是错了!
三
在丽江古城,我第一次震惊于那吱吱嘎嘎的转轮大水车!
在我的印象中,转轮水车似乎是湘西的专利。你想,在河道纵横的江南,出
门是水,举步即船,田地与田地之间,高下相差不大,就是需要“提水”,有那
“龙骨水车”就绰绰有余了。而湘西的山区,山间溪流奔涌,田地与田地之间,
高下相差甚大,为了让低处的水能够灌溉高处的田地,就得使用那种转轮水车。
沈从文先生在他的自传里,曾经用了很多笔墨,描述凤凰的转轮水车,给我留下
了转轮水车湘西独有的印象。
我生于西蜀的盆地浅丘,我们这里的农村,从前流行的是龙骨水车。记忆中,
每年的春二三月,插秧之前,农人就会将龙骨水车抬到田边地头架好;在天气凉
爽的一早一晚,他们就会伏在那水车的横木上,臀部后翘,双脚交替,在水车的
小小转轮把上使劲地蹬。在两人默契的配合下,下面一块田的水,就会通过“龙
骨”里叶板的带动,提升到上面一块田里。
而转轮水车是一种利用水流自然的冲击力的水利设施,水车轮幅直径少则10
米,多则20米,辐条尽头装有刮板,刮板间安装有等距斜挂的长方形水斗。水车
立于河岸、溪边,旺水季节利用自然水流助推转动;枯水季节则以围堰分流聚水,
通过小渠,河水自流助推。水流自然冲动车轮叶板,推动水车转动,水斗便舀满
河水,将水提升10多20米,等转至最高处,自然倾入木槽,源源不断,流入园地。
这种通过水车转动、自动提水灌溉农田的设施,无异于古代的“自来水工程”。
虽然它的每一个“斗”容量有限,但因其昼夜旋转不停,一架水车一天的提水量
还是相当惊人的。
顺着有大水车那条流水进入古城,我们立即感受到丽江的古老。
古城确实古,街道的路面全部由自然石块铺就,凹凸不平。是人的双足踩出
来的,还是马帮留下的?那些岁月的年轮碾压的印痕,纯真得古朴、原始,让人
的心都荡尽了尘垢。俗语云“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在古城,你可以充分
感受到这一点。古城里没有山,但有路,有街,有水。路随水转,水傍人家,石
携水流,水随石走。古城的老屋则因形就势,河直则直,河曲则曲。有的窗门正
对着流水,走廊却建在流水之上。这里的房屋一律不高,这是因为丽江处在地震
多发带的缘故。1996年遭受里氏7.0级地震,有些老屋受损,却墙倒而屋不塌,
远远胜过新城那些西式洋房;而有的房舍倾斜得厉害,墙歪歪的,整个房子摇摇
欲坠,令人心生恐惧;可仔细一看,却又是人为使然,不禁让人恍然大悟,啧啧
称奇。丽江古城始建于宋、元,盛于明、清。古城深处面貌依然,斑驳沧桑;临
街之地因为商业之故做了一番小小的修饰,但旧貌新颜,风骨仍在。古城水网密
布,而主流只有三支,依水流而行,就能深入古城的腹心;假如不小心迷了路,
那你不需担心,只要顺流而下,你就能去到你约定的地点,逆流而上,你就可回
到出发之地。在古城,你是看不见垃圾筒的;只有那些人力车,沿街收集垃圾。
如果需要清洁全城,那更方便――古城定时从上游高处统一放水,让清澈的流水,
轻轻地漫过街道,将少许的灰尘、垃圾顺水冲下,统一收集。丽江古城干干净净,
纤尘不染,就是因为丽江是一座“水洗”的城市!
四
古城的水极安静地徐徐流淌着,安静得如同那在家静坐的温柔敦厚的处子。
那水沟沟岔岔,左拐右折,偶尔可见几条逆水而上的小鱼。固然没有莲叶,没有
“鱼戏莲叶间”的趣味,但活泼的鱼儿们为静静的古城平添了几分灵动的色彩。
有了水,当然不能没有桥;古城的桥形式多样,却都自自然然。拱形的,平直的,
条石的,木板的,甚至只是几块石头的随意摆放。大诗人李太白追求的“天然去
雕饰”,在这里体现得最为充分。你看,如果桥呈拱形,就一定会安有扶手,那
扶手也是自然的石条随意搭建而成。有的有石花,有的有青苔,有的有清晰的纹
理。真是形态不一,情趣盎然。
我们就随心所欲地随着小桥流水人家,漫步到木王府。谁知,刚进王府,就
飘起了细雨。汉书下酒,雾里看花,今天就雨中欣赏欣赏这遐迩闻名的木王府吧!
子曰:“必也正名乎!”严格地说,“木王府”其实不应该叫做“王府”,
它只是纳西族土司木氏的“府衙”。史载,明洪武14年,明军南下云南,木氏祖
先阿甲阿得于次年率众归降,并跟随明军大战于缅甸。洪武15年,阿甲阿得以古
稀之年到南京朝见太祖朱元璋,太祖大喜,将“朱”字去掉一撇一横,赐阿甲阿
得木姓,同时授予其“子孙世袭土官知府”。丽江古城、丽江军民府(木府),
其建设别具一格,气势恢弘,是当时木氏家族政治、经济、权力的象征。而木府
的首领,就是后来纳西人尊称的“木老爷”。木老爷某一天心心血来潮,顺便也
学学皇帝老儿,给治下的百姓起了个姓――在木上面添上一撇,在其右边再加上
一个“口”,成为“和”,意谓头戴斗笠、身背箩筐的人。从此,纳西人当官的
便都姓木,而百姓便都姓和。史载木增之时,丽江土司府势力膨胀,渗入到中甸、
德钦和四川乡城、巴塘乃至西藏的盐井、芒康等地,是滇西北地区有较大影响的
纳西族首领,民间称木增为“木天王”。《义敦县志》中写道:木天王死后,人
民神之,凡所辖之地东由打箭炉(今康定),西至察木多(昌都),各寺院皆塑
其像于正殿,名曰木王殿。
难怪,当年本来只称为木府,但民间一直称为木王府;升格以称,现在看来
一点也不为过。
五
丽江木氏历代的土司,不乏杰出人才,有的武功盖世,有的擅长文学,他们
大都勤政爱民,深受世人爱戴。徘徊于木王府,抚今追昔,我们不可能迈过前面
提到的木增。
木增(1587-1646)字长卿,号华岳,又号生白,纳西族名阿宅阿寺,是木
得(阿甲阿得)的十二世孙。十岁时父亲突然病死,木家的统治出现了危机。这
时,年幼的木增表现出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胆识――在母亲罗氏的支持下,木
增召集宗族会议,严正宣布:“虽然连遭丧故,但朝廷法度,祖宗陈规俱在,谁
敢图谋不轨,决不饶恕!”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岁的木增袭父职,成
为第十九任土司。
木增自幼随军出征,有出众的政治军事天才,任职后守土安民,平定叛乱,
抵御外敌,战绩显着。在明末那风雨飘摇的时代,作为一个边地的土司,木增多
次向朝廷贡献晌银,以助朝廷战事之需。木增还上书皇帝,建议朝廷选贤任能,
轻徭薄赋,倡导儒学。1620年,明朝皇帝赐木增以“忠义”,建牌坊于木府门前。
作为土司,木增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少年时就能吟诗作赋。木增的书
法也很优秀,现存草书对联“僧在竹房半帘月,鹤栖松径满楼台”,“谈空客喜
花含笑,说法僧闻鸟乱啼”,潇洒飘逸,功底深厚。
但我更欣赏木增对文化的态度、对文化人的态度。
木增知道提升自身素质的重要,更深知提升百姓素质的重要。身为“山高皇
帝远”的土司,作为威震一方的诸侯,木增没有施行愚民政策。不仅如此,他还
想方设法扩大对外的文化交流。现今时兴的什么“走出去”、“请进来”,其实
在木增的时代就被运用得出神入化了。不信?请看――
木增在府内建了“万卷楼”,广泛收集百家经典。木增本人的汉文化造诣很
深,他留下诗歌1000余首,词30余首,辞赋20余篇,还出版《云薖淡墨》、《云
薖集》、《空翠居》、《啸月函》、《山中逸趣》、《光碧楼诗抄》等文集。
《云薖淡墨》曾收入清朝《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存目。木增的每一部文集,都
请董其昌、周延儒、章吉甫等指点、校订和作序。要知道,董其昌等人是是当时
明王朝出类拔萃、大名鼎鼎的文化名人啊!
听说大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来到云南,木增赶紧邀请徐霞客到丽江游玩。
崇祯十二年(1639)正月二十五日,徐霞客进入丽江,在丽江停留半个月。木增
待徐霞客为上宾,请他住到芝山的解脱林(现移黑龙潭公园),每日与他探讨诗
文创作。木增还请徐霞客对子弟进行现场指导,并代为校订《云薖淡墨》。徐霞
客离开丽江,前往大理、保山、腾冲等地探险,之后返回鸡足山,为木增撰写
《鸡足山志》。徐霞客在鸡足山时,从家乡跟来的仆人偷走财物,逃之夭夭,徐
霞客悲愤满腔,一病不起。木增寻访名医,为徐霞客精心诊治。后来,还选派纳
西族壮士,以一乘竹轿,抬着徐霞客跨越险山恶水,历时150余天,行程几千里,
让徐霞客回到家乡。半年后,徐霞客在家病逝,叶落归根。一部《徐霞客游记》
能流传于世,我们很难说这里面没有木增的功劳。
木增心胸开阔,对外来的文化兼收并蓄,先后皈依道、佛诸教。为了更好地
弘扬纳西族、藏族的文化,1614年,木增亲自主持,开始刊印108卷包括1000多
篇文献的藏文佛经大典《甘珠尔》。历时9年,终于完成,史称丽江版《甘珠
尔》。现在拉萨大昭寺内还珍藏着当年木增赠送的《甘珠尔》朱印版108卷;每
一卷都用绸缎包成一包,每两包装一木箱,木箱外面用金线缠绕,并用银锁锁好。
这部《甘珠尔》,现在成了大昭寺的传寺、镇寺之宝。
丽江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古城;因为土司姓“木”,如果筑城,则是“木”外
加“口”,成为“困”字,那当是很不吉利的。也许,正因为没有这个“口”,
丽江也就少了些封闭。抗战时期,这里成为川、滇、藏的中心,盟军建有机场,
丽江和西方文化实现了真正的“零接触”,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城市。如今,在丽
江古城溜达,你很可能邂逅一两个白发苍苍的纳西老人,在大方地用英语和那些
“驴客”老外聊天呢!
六
虽然木王府是丽江古城文化的“大观园”,素有“丽江紫禁城”之称,但一
般的游人总是在四方街上徘徊,而很少到木府留连。
木府占地3万平方米,其中轴线长就达369米,整个建筑群改官府坐北朝南为
坐西朝东。其建筑包含了中原唐、宋、明建筑的风采,又保存了纳西族的风格。
徐霞客到丽江,曾经大发其感叹:“宫室之丽,拟于王者。”
看,那高高的木牌坊上大书“天雨流芳”四字;经请教别人,乃知这是纳西
语“读书去”之谐音。从这一个小小的细节,我们可以窥见纳西民族对知识的推
崇,也可以想见他们遨游知识之海的兰心与慧性。王府的石牌坊通体皆石,三层
重檐,乃是国内石牌坊的精品;议事厅为土司商议公事之所,端庄宽敞,气势恢
弘,充分展示了土司议政之殿的风范,也体现出其实用的功能;万卷楼则藏千卷
东巴经、百卷大藏经、历代土司诗集,并众多名士书画,成为一座文化艺术的宝
库;护法殿又称后议事厅,是土司议家事之殿;光碧楼、玉音楼、三清殿,无不
是建筑上的奇观。玉沟纵横,活水长流,显见纳西传统文化之精神。木府,一座
地方的土司府,充分体现了纳西民族广纳百川、胸怀世界多元文化的开放精神。
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木府也饱经沧桑。在清末动乱的年月,其大部分建筑
毁于兵燹,在大革文化命的时代,剩下的石牌坊也险遭一劫。而1996年的丽江大
地震,再次给木王府以几乎灾难性的打击……唐代布衣诗人孟浩然曾经说:“人
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现在,我们看见的,是木
王府的富丽堂皇,光彩照人。可是,繁华消歇,很少有人透过她金碧辉煌的
“相”,去寻觅她曾经的苦难与沧桑,去静心细想人生的无奈与世事的无常。
天色渐渐昏下来,雨还在下着。
不经意间,抬眼望去,只见游人如织,其声喧喧;他们撑起花伞,兴致勃勃
地走过木府的大门,对木府只是匆匆地回眸一瞥。霏霏细雨中,不知从哪里传出
的葫芦丝乐《月光下的凤尾竹》,如怨如慕,婉转悠扬;几个纳西民族女子,头
戴斗笠,在清清的水边洗菜、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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