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晓·

应该说我是X君在我们的家族里最能交心的朋友了。那是因为我曾在农村待过八年,最能理解一个从中国社会最底层奋斗出来的农人子弟的自尊,骄傲和敏感。我们曾在一起谈论过路遥作品中的高加林,也谈过近代的贫家大学生马家爵。当然我也对他说,我和你一样,是幸运的一族。每每说到这里,他和我就有一种会心的同志感。他会拿出最好的酒来,或者带我去最好的餐馆,然后开上他的宝马一定要把我亲自送到要去的宾馆或是机场。

X君曾是我们那个大家族中一位表姐的夫婿。表姐年青时眼睛往天上看,这是当年城里女孩特有的气质,能相中X君不能不说是缘分。X君家在乡下,父母亲都是农民,却是个勤奋的孩子,在农村时就和村里的一位老中医学徒,后来当了生产队的赤脚医生。他和表姐一样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省城的一所卫校。工农兵学员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群体,有很大一部分是能把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算成四分只一的草包,但他们中也有少数极为优秀的,X君就是其中之一。X君身在卫校,却埋头钻研中医的学问,等到他毕业时,其知识的厚重已经完全不亚于一个科班出身的主治中医。毕业后表姐和X君都被分到了省城的中医院,那年我还在读大学,是在家乡的省报上看到X君的消息的,他编了一个电脑的中医咨询程序。那个年代,电脑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还是天方夜谈,中医界的老朽们更是开了眼界,结果把X君捧到了天上。

X君到美国是九十年代的初期,六四以后,那一代年青人被国家暴力伤了心,优秀一点的能出来的都千方百计的跑出来,X君也是其中之一。刚到美国时,在三番市的一家中医研究院里打工,工资不高,大概相当于我们学校里的助研。不久表姐也到了美国,还带上了他们已经在上小学的妮妮。和大多数的留学生一样,一家三口过着平静而带有新鲜感的洋插队生活。

九十年代初期是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连续剧在地球的正付两面都放的很红火的年代,曹桂林以自身的经历创作的这篇小说被姜文和王姬演的惟妙惟肖,剧中主角王启明的爱恨情仇在众多的经历了非线性回归的海外学子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而王启明最后的成功,又向海外学子们展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美国的梦之蓝。X君是聪明人,很快就学会了自己开诊所的一切程序,等绿卡办好后,就另立门户,开始了自己的创业里程。在三番市赚到了第一捅金后,转战到西雅图,不上一年,X君诊所的名气在华人中已经是十分的响亮,另外在他的名下还聚集了一批老美的粉丝。

X君是一个勤奋而敬业的人,为人还带着点乡下人的谦恭,那一年我在西雅图开SIAM年会,他带我去了一家中国餐馆,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都是在他诊所就诊过的顾客。X君的针灸理疗和拔火罐在当地已经是家喻户晓,吃饭时还有一个老美专门走过来,告诉他针灸后他的腰疼已经大大减轻,对他的医术深表钦佩。

晚餐中我和X君除了谈些自己的经历,也问到对方的收入,毕竟都是家里人,不必讲究西人的礼节。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感到自己当教授的寒酸。这时的X君早已是六位数的收入,七位数的家产。他还告诉我顺便也做些中药的生意,说是很赚钱的。妮妮已经在上中学,和她爸爸一样的聪明,更带着越来越多美国孩子特有的善辩,我和她的议题主要是中国的人权状况,由于她把问题扯到了文化的优劣,让我这个著名的自由派也不得不转入守势。X君目睹了女儿把我这个教授逼的进退维谷,心中十分得意。那一年X君如日中天,让我在内心里既为他祝福,也不免衍生些嫉妒。

关于X君和表姐离婚一事,各人都有自己的说法,这种经历我也有过,深知当事的双方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表姐离婚后一气之下离开了美国。一九九八年我为了表姐的财产分割一事再次路经西雅图,在X君的家里住了一夜。那一夜,X君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他仍然把我当他最好的朋友。我们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给我谈当年做赤脚医生时故事,我给他说在乡下当电影放映员的趣闻。而对于离婚,我们也是有着许多共同的感慨的。男人不离一次婚就长不大,X君已经好久没有和能这样理解他的人说话了,以至于第二天,当我向他说明表姐的经济要求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就满口答应了。

几年后,有一天表姐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让我为妮妮的事再次去和X君交涉。妮妮的个性我早有耳闻,正值青春叛逆期,据说和X君的新交的女友成了冤家对头,而X君和新女友的成婚终于成了父女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妮妮为了和X君对抗,惘顾父亲的禁令,常常把她的狐朋狗友带到家里过夜。生活也开始颓废,据说抽烟喝酒样样来,偶尔还吸点鸦片什么的。整个过程很象小时候装过的单管机放大电路里的正反馈。这样的日子长了,X君终于忍耐不住了,在一次和女儿的暴力对抗后被关进了警察局蹲了三天三夜,而妮妮也一度由社区的其他家庭监护。妮妮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西北大学商学院,而她大学的学费则是由一个友人担保在银行里借的钱。X君已经发誓永远不再和这个女儿有任何关系了。

表姐求我是因为妮妮大学毕业后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陷入了经济困境,想让我求X君为她借点钱,她知道这事只有我能办成。我是在去温哥华开会的途中特意路经西雅图的。我在西雅图的塔哥玛机场租了一辆车,那一次我只和X君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里交谈了两个小时。和X君的经济交涉依然是出奇的顺利。X君拿出了五千美元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却对我的劝和不屑一顾。X君说他伤透了心,他还念念不忘蹲班房的怨恨。记得那天离开西雅图的时候已是傍晚,那是我第一次领略西雅图雾中的黄昏,浓浓郁郁的,给人以无限近视的感觉。我忽然发现自己在别人家事中的尴尬角色。我发誓,这将是我和X君的最后一次友谊的交换。

我和妮妮在纽约的一家餐馆里交谈了一个下午,以我的名义借给了她五千块钱。妮妮问我读没读过李尔王的故事,她说她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可多利亚,她的父亲希望糖和密一样的爱,而她只能给盐一样的爱。她现在很困难,但绝不会接受父亲的恩赐,她说她知道父亲很有钱。那又怎么样呢,妮妮仍然很叛逆地说。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进入过X君父女的故事,X君是在一次并不严重的汽车尾追事故后视网膜脱落,双目失明,从此停止了他的中医生涯。终于有一天特别地想念起了女儿。据说可多利亚在西雅图见到拄着拐杖的父亲李尔王时,两人都十分感慨。没有人告诉我他们父女间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后来是不是和好了。我也曾想告诉妮妮借给她的五千美元来自她的亲生父亲,却又觉得如此的多余。倒是偶然想到X君将在雾中西雅图的混沌里渡过自己的晚年,不由地多了几分感伤。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