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荣耀》

略谈三岛由纪夫小说与默片《忧国》的再发现

杨典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属于命中注定的。
很多我们以为消失的东西并非灭绝了,而仅仅是被遮蔽了。
2007年,终于,在三岛由纪夫去世37年之后,由他自己主演的那部被查封了37年的、原始无声黑白电影《忧国》正式以DVD出版了。这部在1965年根据他同名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时间只花了两天,全片只有28分钟。拍摄人员都是当时各大电影公司的专业人员。三岛太爱自己这篇小说了,于是自己花钱请大家帮忙制作了一部电影。该片很象舞台仪式剧:无对话、无配角、无外景……完全表现了男女主人公的情绪和事件。整部电影音乐用的是瓦格纳的交响乐序曲《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970年,三岛本人在东京演讲后血腥剖腹,震惊世界。此片就在他痛苦的妻子的要求全面回收,并查禁了一切版权。
将近40年来,几乎没有人再看过。年轻人连黑泽明都不看,何况一个早就过期的作家小电影呢?
时间到了2007年夏天,三岛的遗霜瑶子去世了。
整理遗物的人,在一只存放茶叶的大箱子里,发现了三岛夫人藏于其中的全部《忧国》胶片拷贝,于是此片重见天日。幸亏是放在一只茶箱里,否则很容易受潮。此片浓缩了三岛几乎全部的美学观、禅宗精神、国家神道、能、死亡与对性和血的极端思想,再加上他用瓦格纳音乐壮丽雄浑作为其影片的背景音乐,可以说是一道最惨烈的文学电影风景。三岛无疑带有强烈的纳粹美学观,而默片中你无法用对白来表现。于是,19世纪德国音乐家与思想家瓦格纳,就成了他的符号。我从小也非常熟悉瓦格纳音乐,因此一听到序曲响起,立刻就被带入了情境之中。
可以说,三岛影片没有我想象的极端,却比我想象的感人。
军国少年、蝴蝶夫人以及唯美主义的火焰,以刺目的夸张,被三岛演绎成了一种纯粹艺术。这是这个岛国最特有的心灵文化,即“耻文化”。这也是武士道思想《叶隐闻书》的直接传统。1966年,正当中国开始文革,日本左翼赤军与“准红卫兵”也开始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时,此默片则在世界各地公映,并在制作时就拥有日语、英语、德语与法语等几个版本。不过那还只是戏剧,是表演,是一门艺术……到了1970年,三岛与他的几个学生则走向了真实的行动:文学家的刺刀终于朝向了自己的肚子。
记得1997年我在日本时,曾走遍了东京神保町的旧书街,以及一些旧书音像店,还询问了部分图书馆,但都没有找到过默片《忧国》。十年后,内子才终于为我带回了这部被历史尘封近半个世纪,又再版的作品。我拿到手里,夜里独自一人时,一口气连续看了好几遍。
过去写书评时,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小说《忧国》的随笔:《殉》
全文不长,我引用如下:



政治美是可以蜕变成纯粹美的。
这一思想在三岛由纪夫最重要的小说《忧国》中得到了证明。 《忧国》极短,就是日文原版的也才只有30页。但是,就连全集厚达30卷的三岛自己也说:“我的其它作品都可以不看,就看《忧国》就行了。它表达了我所有的一切”。
的确,我第一次读《忧国》,就感受到惊异,夺目,残忍,仿佛一片绝对美的光辉毁灭了我的视觉。小说取材于日本著名的2、26事件。军国青年军人武山信二由于兵谏失败,回到家中切腹自杀,他的新婚妻子丽子也和他一起自戕。死之前,两人最后一次做爱,死亡的疯狂和性的疯狂搅拌在一起,刺激着他们年轻的感官。三岛详细地描述了军服与皮肤的质感,愿意追随丈夫而去的古典女性丽子的肉体,用完全唯美的笔墨点染出睫毛,小腹,乳房,嘴唇和大腿在刺刀的照耀下发出的跳动,以及迎接丈夫最后一次抚摸时才能感到的快感。尤其看到两具无比完美的肉体即将消灭的时候,三岛写道:“她的肚脐凹陷,犹如一滴雨水猛烈穿过后,留下的新鲜痕迹”。以及刺刀挑开武山那纯男性的腹部,“一滴血于是象一只小鸟一样飞起来,停落在丽子膝盖的裙子上”。我震惊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用如此写意的方式阐述自杀。
当然,一本书的影响不仅在于它本身,还有它周围的一切。
不久之后,作者还自己演出了自导的影片《忧国》。
更彻底的是1970年,三岛由纪夫在东京市谷发表演讲,煽动国民重建古日本的民族精神。绝望中的作家早就决定,要用剖腹来警醒民族。失败的演讲结束后,他和他的一个学生就在演讲露台后面的房间里剖腹了!此事在日本国内引起轩然大波,褒贬不一。不过,从美的角度来说,三岛由纪夫的行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自己也常常说:“什么是美,就是只有一次,或者最后一次”。他的思想极端地强调美的悲剧性。象他那样的人,如果生命中没有死与美的对比,没有血的闪耀,刀的幽雅,没有到体会激情的速度,灵感的毁灭,就不可能找到生活的理由。他是军国少年,但是,他和普通的那些别的军国主义者不同,他最后的刀朝向了自己:这就是作为艺术家的英雄。
日本作家中没有一个达到了他那样的高峰。他是唯一作为英雄进入日本文学天才的历史的。行动——这是一个关键的三岛式的词。影响了我们的,感动了我们的,也是他的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变成事实了。
最近某个著名作家说:“三岛由纪夫混淆了写作与生活”。这是一句多么丑陋的外行话。难道写作和生活是可以分裂的两回事吗?如果是,我不懂他有什么良心写作。一个不行动的伟大作家和一个不思考的英雄一样,是不存在的。行动:就是殉!殉,就是儒家常说的“义”。殉教,殉国,殉职,殉情,殉美,殉葬,贪夫殉财,烈士殉名……都一样。其本质就是牺牲。
在生中看见死,在死中看见生,这从来就是一切思想家,政治家,艺术家和作家最基本的生活态度和工作态度。《忧国》绚烂的死亡美几乎可以改变一个懦夫,使他获得勇气。
它纯洁了政治,解放了性,扫荡了文学的虚伪,写出了完整的人心。
在我眼里,它可以是山水诗,是人物画,是哲学书,是音乐,情话,武道和教义,也是古中华帝国春秋精神遗留在日本的一星耀眼的遗迹……。

小说是文字,还不足以表达三岛的艺术英雄主义。那只是他的第一步。就像他写过的那本《行动学入门》一样。任何精神,如果不付诸于行动,这精神就没有意义。紧接着,他就要开始模拟了。他自费拍了短片电影。文字动了起来,成了声音、图像和肉体的演绎。最后,他彻底走向行动:即在东京日比谷以“自杀殉国”。于是,这个本来只是一个作家的人,终于完成了他的人生三级跳——小说写作(幻想)、电影戏剧(表演)、演讲剖腹(行动)。
三岛在他其它著名的小说如《金阁寺》《奔马》《禁色》以及《太阳与铁》等作品中,也不约而同地表达的是一个意思:行动胜过语言。
在默片《忧国》中,三岛亲自出演男主人公武山,裸体上场,他拼命锻炼出的肌肉轮廓,在摄影棚的聚光灯下,倒映出绚丽的男性光辉。不断变化出的类似古希腊雕塑式的人体姿势,与女主人公丽子的裸体交叉,军装与和服交叉,乃至最后使用了有点恶心的猪肠子与猪血,来表现剖腹时痛苦的陶醉,都折射出了三岛那让人惊叹的残酷审美精神。在荧幕中,你就能看到三岛这个人其实是很迷恋牺牲的美感的。他对死亡、禅与性的混一,有着相当特殊的情结。
这个情结也许来自他少年时代,来自他写《假面的自白》那个时期的自恋和对爱与性的绝望,以及他的同性恋(双性恋)癖好。
然后,在影片的末尾,两人一起倒卧死在庭院的“枯山水”中。所谓枯山水,是日本禅宗寺院中的一种风景。在古代日本,也有一些贵族家的庭院用来作为装饰。就是用很多白灰色的干净的细砂小石头,围绕着一棵树或一些“礁石”,做出类似水与波浪一样的图案。层层叠叠,非常整齐,也很形象,让人难以分清是否眼前真的有一池静水。古代僧侣常用枯山水来进行反观内省。我在京都龙安寺也见过,那的确是一种很容易让人产生冥想的景色。三岛思想受佛教哲学影响很深,这也是他的禅学与色空合一的精神体现。
演戏归演戏。很多人都难以理解,三岛之死是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就要看怎么说了。我以为,一切文学的意义都是要影响人格的,而人格又必需通过一个人的行为才可能得到表现。空谈人格,是迂腐与群氓的作风。而真正的文学家,必然有其真正的行动。譬如王国维当年写《人间词话》时,专门引了尼采的一句格言:“一切文学中,我最爱一血书者”。王国维不仅引了这句话,而且他自己也用沉湖殉节来印证了这句话。因此,虽然王国维之死因与伪满政权有关,但我们却将永远尊敬王国维的人格。正如陈寅恪先生为其撰写的墓志铭里所说的:“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火,共三光而永光”。
王、陈所谓“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在我的理解中,与三岛由纪夫的精神就很类似。因为三岛是生活在战后一个特殊的压抑时代。在现代世界文学史中,敢于这样做的作家尤其是诗人,都不在少数。譬如美国作家海明威、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德国表现主义诗人特拉克尔、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中国作家老舍以及翻译家傅雷、再如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或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还有叶赛宁、杰克·伦敦、海子等等,这个名单可以开很长。古代的就更多了。他们有些是出于自己的原因,但更多的,和屈原一样,是出于对良知残缺的痛楚。一个好作家的良知有时候是与其所属国家,种族和其社会制度的良知浑然一体的。死,则是他们自我道德完善的最后一次机会。
而且,说三岛是单纯为自杀而自杀是确切的。他当时在演讲前说得很清楚,如果大家都听他的话,能为“日本古典精神”而努力,他就不会选择剖腹。只是历史不可能给他这个堂吉诃德式的机会。
《忧国》一片借用了日本古典戏“能”的舞台形式,把军人与妻子两个人的活动范围缩到最小。在段落与段落之间,三岛自己用纸抄写了一遍《忧国》的文字,一个是日语的,一个是德语的,然后作为默片的字幕出现。无疑,这种手法很可能是三岛受到超现实主义早期电影布鲁埃尔与达利《一条安达鲁的狗》的影响而创作的。而在自杀的环节中,丽子的动作与气质,镜子、匕首和口红等,也与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中的“乔乔桑”很相似。
三岛生前一定大量参阅过很多艺术作品,为其影片之釜底。
三岛自杀后两年,作为他的师长,川端康成也在绝望中开煤气自尽。当时川端已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自杀引起了世界性的震动,促使人们重新看待日本作家的良知。而三岛这个贵族艺术天才的暴死,对于三岛的夫人瑶子和他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不能接受的。有家的人都能理解她难以接受自己丈夫在片中表演的那种血腥的影像。所以,她收回了流失的全部《忧国》版本。从此后,日本再没有发行三岛的DVD。近年来,与三岛有关的影片,就是增村保造的《风野郎》(三岛第一次银幕亮相)、深作欣二的《黑蜥蜴公寓》都有了盗版,甚至还有三隅研次的《剑》和山口百惠主演的《潮声》。美国人还拍摄了传记片《三岛由纪夫》。在日本,三岛的小说不定期地会引起一些注意。但是默片《忧国》却从未出现,可见瑶子当年收回得很彻底。
但老话说得好:知夫莫如妻。
瑶子并没有销毁最后的那一部。在她的内心深处,我相信,她是懂得这部影片对三岛毕生之意义的。她全部的爱、痛苦、伤心和怀念,都体现在了这最后的一次“手下留情”。很多人认为瑶琴不理解三岛,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可以想象,有多少个夜晚,瑶子曾面对着那个茶叶箱哭泣,或连哭泣都无。那是一种无言的怨恨和深爱!日本女性文化素来有沉默的传统。这种沉默与内秀,我们过去在读清少纳言或谷崎润一郎等人的书时就很熟悉。日本女性未必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不表达想法,并非没有想法。一个人的内心,往往远大于文学。这一点从瑶子最终没有销毁《忧国》默片的拷贝就能感觉到。她终于没有辜负三岛内在的爱。在中国,读书人提到三岛,除了作家外,还会比较在乎他的政治倾向,极端民族主义等。而如今,当国家意识形态式微于金钱,左翼与右翼之争也都毫无意义之后,我们看到,三岛由纪夫当年实际上是用自己的文学、电影、戏剧、鲜血,乃至牺牲了整个生命与家庭的幸福,来做了抵押。他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美学判断。这是他血写的荣耀。而他为这个世界留下的真正遗产,也同时成为了他的夫人瑶子为世界文化留下的遗产:这就是死与爱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