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父亲的眼神

                ·小 春·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眼神,而不是背影。

  走过九十多个春秋,父亲是越来越老了。最近几年回去,他都抓住我的手,眼中含着泪,巴巴地望着我,好长时间不放手,嘴里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好,好,好,”待到分别时,又抓住我的手,喃喃地嘱咐,“下次早点回来,下次早点回来,啊?”父亲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二岁时的儿子,不让我去上班,抱住我的腿,仰着头,望着我;那眼神,也是这样的。

  最早注意到父亲的眼神,是在幼年。那时文化大革命正凶,父亲已从店主一步一步贬为营业员。一天,传说店里有卖胶轮车胎,那可是紧俏商品。四周的乡民,跋山涉水,早早赶来排队买车胎。不知道是货没到,还是货少人多怕出事,店里宣布不卖车胎。这下惹火了乡民,仗着法不治众,稀里哗啦把店铺砸烂了。那天父亲没回家吃饭,奶奶就让我送去。店门口还是人山人海,店堂里已是一片狼籍;十几个玻璃柜台,被砸的稀烂,只剩下木头和金属架子。然而,让我吃惊的是,父亲看管的二个柜台,却是完好无损。他把双手放在柜台上,微微弯着腰,不时地和乡民答话。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神;坚定,安祥,友好;很难说清楚,反正在那样的眼神下,很少有人会做出丑恶的事情来。

  再次注意到父亲的眼神,是在初中。那时家里穷,每次开学,都很难凑齐几个小孩的学杂费,所以常常欠着。那个学期,学校来了一个新会计,他在黑板右边,划出一小块,把欠费学生名字,一一写在上面,谁补交了,就把谁的名字抹去。当黑板上只剩三五个名字时,我的还在上面。我觉得羞愧难当,上课不敢看黑板右边,下课不敢留在教室,同学一有窃窃私语,就觉得是在笑话我。一天晚饭,父亲从巷口酒店,买来半只白斩鸡。我很气,心想有钱买鸡,为什么没钱交学费?吃饭时,父亲夹了鸡肉在我们碗里,我把它夹回去了,说我不想吃鸡。父亲问我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不想欠学校学费,我不想同学笑话我!”说完,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父亲呆了一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神;自责,内疚,无奈,也有愠怒。我想,我那蒙蒙胧胧的少年时代,就是在那天结束的。

  多年后,父亲又留给我一个难忘的眼神。那时,已来美国,太太生孩子,请父亲母亲过来帮帮忙,他们欣然同意了。以前请他们来玩,都不肯,借口年纪大了。那年父亲七十六岁,身体挺好。我去机场接机,在海关出口,父亲推着几个大箱子,领着母亲,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当我们的眼光相碰时,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神,从焦虑变为如释重负的眼神;如同迷路的小孩,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从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母亲还是我的靠山,但已不再是年少时,万事可以依靠的靠山;相反,年迈的父亲母亲,在许多方面,会把我们当做靠山。

  父母在,不远游。我不但远游了,而且远游了许多许多年,就是在父亲母亲年暮的时侯,也不能在他们身边,其间有许许多多的无奈。我所能做的,只是想办法常回去看看,陪父亲讲讲话,虽然,大多时侯,父亲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和我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微微地闭着眼,脸上露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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