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春风暴
是突然还是悠然
你会说湖面悠悠,而内心的山峰
又怎能突然长起,如果那样,是地震
突然不是山峦突然,是心起泡,烂心肺
不是没心没肺;当你指着风暴,也只有风暴对你说
请镇定,风的中心,野马是死的,尘埃还没有复活
一场早春的风暴是什么,与秋景何异,与垂垂而睡的书童何异
四壁有窸窣的声音,这与诗人的朗诵,与一天前的海啸声音何异
可是,算了吧,诗只是万千声音中的一种
春天苏醒的虫豸和高兴于秋风掩埋的虎豹,哪一种更能领会诗的教导
诗人是另一座出走的山峦,直挂到月亮的一角,俯视着,而谁愿被俯视
虎豹们从未被注视,凶猛的游走,比花纹更漂亮,比诗更诗的虎豹更多
不需要布莱克,也不需要博尔赫斯对着整个南美呼喊,或静听
欧阳修也不是寻找同道,像重复出现的月亮,不比面前的姐妹更美
◎ 孔子与柏拉图
1、
孔子:柏拉图啊,最终你还是没有享受过女人的肉体之美。我为你惋惜。
柏拉图:但我触摸了无限的大美。那些希腊的少年我就不向你描述了。
孔子:苏格拉底据说还有一个丑陋的妻子呢。柏拉图啊,语言如此让你着迷,甚过了苏格拉底的肉体。
柏拉图:是的,语言的天赋让我永远热爱苏格拉底。
孔子:那些爱饮酒与谈论的哲学家,似乎与你一样,要驱逐诗人出理想国。
柏拉图:你是说我在《理想国》中的观点,诗人毫无用处,现在还要我来谈论一番吗?
孔子:所以我在编辑完了《诗经》以后,觉得是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没有染上后来诗人们的怪癖。
柏拉图:是啊,我多么尊敬理智!只有真正的受到了语言之神启迪的人才明白诗人的无能。但荷马多么伟大啊,我实在难以克制,要在你这个异邦的学者面前对他表示赞美。
孔子:理智多么值得让我们钦佩。你设计的哲学王多么令人向往,但真正在历史上,你是哲学王吗?
柏拉图:这真是一个假问题啊,你是说我没有培养成功的国王,比如那位狄奥尼修斯二世,从而损害了我的哲学?
孔子:哲学王的提法还是令我尊敬的。虽然我在中外的历史上从没有看清哲学王统治世界的例子。
柏拉图:东方的智者啊,统治者中怎么能有人见到那至高无上的美呢。
孔子:天啊,这种美东方不是更不容易见到吗?我也要说到我不愿意被认为是一个东方的智者。
柏拉图:据说你的意见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你从没有坚持一种据说是来自东方的隐忍精神?
孔子:是的,未知生,焉知死?但是汉语的“务实性”功能容易被误解,比如,神是什么呢?汉语里不易得到与你们相应的阐释。
柏拉图:那么“天”是什么呢?非汉语之语言世界容易能够得到充分的阐释吗?
孔子:彼此彼此吧。“天”因为有更多“人”的痕迹,包括汉语世界的人们有时候对它不屑一顾。
柏拉图:你能否谈得详细一些?
孔子:天包含某种神灵的意思,又具有至高的伦理赏罚功能,因而“天”甚至可以理解为人的一部分,与人纠缠不息。但汉语里不说,人有“天”性。
柏拉图:哦,“天何言哉,天何言哉”?是借助天以人的口气感慨你一个弟子的亡去了。
孔子:天何言哉,人更无力啊,天作为一种更高的伦理存在也对人间的事情无可奈何了。但天对于人的人所谓不满意的“安排”,谁知道不是天“有意识地”或最好的“安排”呢?
柏拉图:你大约涉及希腊后的基督教文化了。
孔子:基督教在您的时代是个什么样子?
柏拉图:那是穷人的宗教,发迹于阿拉伯世界,从沙漠里走出来的。我也不熟悉基督教里的上帝。
孔子:是啊,我们没有上帝,我的时代,还没有强烈的宗教观念。
柏拉图:但是“天”已经离宗教不远了。
孔子:或许这就是我们原初的宗教了。
柏拉图:算了吧,我们不谈论这个乏味的概念了。我们两个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据说您也热爱教育?
孔子:是的,我广招门徒讲学,那也是“道不行”以后的抉择。
柏拉图:我的讲学,是伴着我的著述进行的。我迷恋语言,迷恋“文字学”,那可是德里达批判的。
孔子:我述而不作。
柏拉图:我非常羡慕。德里达难道说得不对吗?
孔子:是的,德里达据说羡慕汉语呢。但是谁又能够忘怀先生您在西方历史上的贡献呢?
柏拉图:惭愧啊,语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难道不能把它说成是上帝与魔鬼都喜欢饮用的迷幻水吗?我的老师与你真想象啊,他那些著名的谈论,让我激动了20年,最后只好成了一个傻瓜一样的教育家了。当然,还有哲学家/美学家的声誉。
孔子:西方人美感强烈啊,东方人生来就似乎喝醉了酒,所以就不爱好谈论美了。因为喝醉酒的人被许多醉后的场景迷惑,即使欣赏到最美好的事物时也忘记了“美”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了。
柏拉图:哎呀呀,你这不是嘲讽了我这个美学家的臭名吗?
孔子:惭愧,刚才我们说过,语言是一剂迷药。
柏拉图:我真想就此打住不谈论下去了,但是学习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过程啊,语言虽然是一剂迷药,语言作为学习的结果是令我们满意的。语言难道不是每个人后天都可以获得的一个礼物,一首曲子吗?所以我要老生长谈,与你说到我的“回忆”说了。
孔子:是关于学习吗?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
柏拉图:学意味着思,思的良好结果就是学啊。可是我的关于灵魂回忆到前生的知识的说法,难道不准确吗?“灵魂”是一个多么容易让我激动的词语;“灵魂”如果没有进入一个人的语言,那么此人怎么谈得上有良好的学习呢。
孔子:什么叫“进入一个人的语言”呢?回忆难道不是个人主动的一项建设问题吗?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但有时候灵魂会显得质量不同,所以世间才会有纷争与搏杀。世界呈现的样子之所以令人不满意,就与灵魂的参差不齐有关,所以在我的时代,我提倡,不学诗,无以言。学习能够有益于灵魂。
柏拉图:是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识。你能否帮我考察汉语里的灵魂问题。
孔子:哎呀,汉语的灵魂问题太复杂了。那些离我很远的后生们比我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我只说说诸如“不迁怒,不贰过”的句子 ,可是我的后生们要批驳我只是一个爱无用说教的俗老头了。灵魂的说法太残忍了,你们西方不是有种说法——灵魂的间隙是不允许一根针插入吗?
柏拉图:看来在你的时代是将这个问题悬挂起来了。
孔子:是的,我们生来就是一个面临重重问题包围的人,灵魂问题难道不是其中的一个吗?或仅仅一个吗?
柏拉图:但是毕达哥拉斯是一个多么认真的人啊,灵魂的轮回和我的灵魂回忆的确是语言的至高赏赐。汉语是多么令我惊讶!
孔子:你的话我需要沉思,但愿我这颗古老的头脑不会因此生锈了。
柏拉图:彼此彼此。亚历山大请我喝酒,我要去了。
孔子:去吧,祝你愉快。
◎ 庄子与德里达
1、
庄子蛰居已久,庄子久未出门。21世纪的庄子在网上遇见了德里达,一个到过中国的演讲者,一个说法语的来自阿尔及利亚的人。庄子久未开口。一天,庄子做梦竟然没有梦见蝴蝶,他梦见了德里达。德里达黝黑的皮肤似乎过滤了许多地中海的阳光,梦中的庄子,摸了摸脸蛋。德里达咕哝了一些庄子听不懂的词语。于是,庄子决定连夜学法语。
2、
第二天,庄子又一次梦见了德里达。这一次,庄子开口了。
庄子:昨晚我竟然梦见了你,尊敬的德里达先生。你来过中国吗?
德里达:承蒙你遇见我的魂灵,去年我来过贵国。
庄子:有人说我构制了汉语的虚无主义传统,你怎么看待?
德里达:虚无主义似乎不是一个人的错,在欧洲,尼采也常被人说他确立了一个新的虚无主义传统。我不认为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构制魅力。
庄子:我好名吗?
德里达:这个问题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回答。
庄子:但我竟然在汉语里取得了如此大的声名,我在世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没什么错。
德里达:对。距离2000多年的我也预见到了未来我的名气。你今天要与我谈论什么?或者说,你是如此需要见到真的我吗?
庄子:我感慨,发明词语的,或者说,语言对人类是一个太大的错误。
德里达:你以为我会与你一样对此感慨吗?
庄子:我想不会吧,如果我现在居住欧洲,声名可能比你还大呢。你不是表述了一个很迷人的概念,叫做“TRACE”,汉语里类似“踪迹”的意思吗?
德里达:也可以是“灰烬”,也可以是“正在下雪的天气里雪地里不断被雪覆盖的印痕”。
庄子:这我明白,去年您的中国之行,很多人,包括记者都明白你这个术语的意思吗?
德里达:中国人很聪明,我没有感觉到中国人不明白我的这个术语,或者说概念。
庄子:但据说你在某大学演讲的时候,一个校长致欢迎词,竟然没有提到不久前发生的美国“9.11”事件。
德里达: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演讲开初,很严肃地提到了此事件?我严肃吗,严肃对于中国的听众有感染力或有足够的影响吗?
庄子:当然,不过中国人很快就会忘记你的神情以及你的演讲内容的,包括那位校长。中国听众大约只会记得你一个严肃思想家的容貌。汉语里古老的血液会很快吞食你欧洲的新鲜血液,他还会怀疑你的血是人造的,像机油一样的东西呢。不过幸运的是,汉语里攻击的基因在很多个时候是隐埋不现的,您在中国不会被攻击为冒牌货。
德里达:谢谢你的提醒。在欧洲我才会有许多对立的观点,有时候我要用我的力量与它们撞击。不过我怀疑你是否对我有所误解,虽然我时刻等待/欢迎/赞同着他人对我误解。
庄子:你是否应该是说,汉语的误解是你前所未有的,但欧洲难道不是一样吗?每一个误解都是一个新的误解,误解就是良好的开端。
德里达:对。您似乎不是出生在汉语传统的,您的著作我会抽时间专心研读的。我一时难以想象阅读您的《南华经》会怎样对我产生启示。
庄子:惭愧。您太严肃了,我只不过写了一些好玩的句子,顺手举了几个例子,让昆虫啊,蚂蚁啊,鱼啊,骷髅啊等等说了一些我虚想的东西,是后人把我的几篇言论封为经书了。您最好别读。
德里达:我一定拜读的。我,一个阿尔及利亚出生的法语思想者,阅读您的方块文字,一定很有意思。
庄子:那你一定误读。你会把它赶出您的思想大厦的,或者说,你能找到最好的我的思想门径吗?
德里达:怎么会呢,太可惜了我不懂汉语。
庄子:真是有可惜吗,你难道不庆幸您仅仅熟悉地中海一带的语言吗?难道我们能假想一人能完全进入另一种语言吗?
德里达:完全是不可能的,“完全”是我们人类的一个幻想,我对个各种文本的复杂阐释就是站住了这样一个基点。
庄子:我们的对话也是一个幻想罢了。
德里达:这也是我感受到的悲哀。我审读各种文本,我在做事情而已。
庄子:就像屠夫在卖肉,菜农在种地一样。
德里达: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的,你的描述是准确的。
庄子:我们能否谈论诗?
德里达:可以。
庄子:在西方,诗人仍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据说诗人的朗诵节目还收费可观。
德里达:诗人在西方一直很有地位,我不太清楚中国的情况。但我听说李白,他很潇洒,皇帝喜欢他,也有一定的地位吧。
庄子:我本来要谈论诗的,怎么谈到了诗人呢,请你谅解,可能是因为我也一直喜欢被后人说是诗人吧。我的诗是诗吗?这是我自言自语的一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
德里达:哦,从你的口气看出,做一个汉语诗人,是如此痛苦。
庄子:你很善解我意,但我的作品,故意渲染一种大乐,惹得后人纷纷学我,“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还有的人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出门时把语言埋在自家园地里了。
德里达:抱歉,我一时不明白。
庄子:不明白好,地中海海边上的大脑可能是不明白这一点了,事实上我们刚才已经提示到这个内容。
德里达:那我们还可以谈论点什么?
庄子:今天,怎么又是我梦见你,而不是你梦见我呢?
德里达:这一点似乎我有罪过吗?
庄子:没有此意,我是说,我昨天在梦中匆匆见你一面,今天就邀你谈话,你没有感到一点意外吗?
德里达:哦,如果你不提醒,我几乎没有注意这一点。什么时候我邀请你去地中海一带讲学?
庄子:我会对讲学感兴趣吗?我从来不象孔子那样,广招门徒的。看来我得改换面目了。
德里达:我妻子在呼唤我,我希望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
庄子:去吧,谢谢你。
德里达:再见。
庄子:再见。
3、
第三天,德里达飞跃了大西洋,来到了庄子的梦中。
德里达:你好,尊敬的庄子。
庄子:你好,很高兴我们又在一起。
德里达:哲学是什么,我想听到你对此问题的看法。
庄子:哲学是什么?我的后学们列出了许多答卷,我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的。
德里达:为什么,你难道也站在后现代主义的现场上,对此问题迷茫吗?
庄子:我也很后现代,这一点有汉语的当代学者认识到了。我的哲学是无,无有之谓有。
德里达:汉语是否天生的简洁,或者说,汉语里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在你那个时代,“无”的哲学不是耸人听闻吗?
庄子:是的,我的所谓“学问”嘲讽了春秋时代所有的哲学,惹得孔子的弟子,在描述孔子与我交谈的时候,把我说得深不可测。而孔子则被说成在只得了“小道”了。
德里达:但你的哲学在你的时期发挥了社会的功用吗?
庄子:没有。只不过随着时代的演进,我的哲学令人着迷。
德里达:真遗憾,我难以想象你置身的时代。你的意思是,你的哲学在汉语里,至今仍然是一些人生活的“工具”,对此你认为怎么样,在你的时代,你是否想过,你发挥了某种“预言家”的功用吗?
庄子:我明白我将声明鼎盛,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起了一种扛旗帜的作用。我满意于我的影响力,而我现在的忧虑是,我拉了汉语的后腿,是历史的罪人呢。
德里达: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哲学家要反思他们可能对历史造成的罪孽吗?
庄子:对。这一点毫无疑问。虚无主义将永远是我的罪名。
德里达:那么,在汉语的历史上,你能列出没有虚无主义主义罪名的哲学家吗?最好是你同时代的。
庄子:孔子,荀子们没有。孟子次之。虽然孟子是个软骨头。
德里达:我一时弄不懂,你在世时不是要嘲讽孔子吗?难道孔子不是你说的“软骨头”。
庄子:抱歉,你一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也许永远弄不懂。
德里达:啊?
庄子:孔子没有“群氓”的概念。是泥土里生出的一棵善良的树苗。
德里达:“群氓”好象不是汉语里原初就有的“概念”吧。
庄子:有类似的概念。孔子不会令人着迷,但他的学说很有用,我是就历史的有益影响而言的。这一点与他比较,我永远惭愧。
德里达:孔子的话语没有染上“后现代”色彩吗?
庄子:没有,一点全无。他只与弟子开玩笑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的一个叫做子路的弟子听了好高兴,但马上遭到了孔子的训斥。
德里达:有意思。那对于你来说,“无”哲学的根基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庄子:这一点吗?我的后学们太清楚了。你可以问一问当今汉语里任何哲学家。
德里达:当今汉语的哲学家你认为谁将有巨大的历史影响力呢?
庄子:太难回答了。也许已经诞生,也许还要晚出生一些年代。我没有这方面的预见。或许非汉语的人士还能预见呢。
德里达:我承认我没有这方面的预见力,但愿这一点没有证明法语的无能。
庄子:你谦虚了。事实上,每个哲学家都应该敢于勇敢地去预见未来,预见哲学的命运。
德里达: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你对我说的这个观点。
庄子:关于虚无主义,就让后人的唾沫,填满我这张虚无的老脸吧。
德里达:我会向你当今的同行转告你的意思的,你同意吗?
庄子:需要转告,我求之不得。
德里达:你还来地中海讲学吗?
庄子:来,一定来,我一定邀请我的时代英雄孔子先生一起。我来,他一定来。
德里达:荣幸。那时候希望能得到你对欧洲诸语言的评价。
庄子:好了,这次交谈很愉快,我的妻子在梦中死去,我要去为她鼓盆而歌了。
德里达:啊?节哀!啊?哈哈。
庄子:再见。
德里达:再见。
◎ 论林北子的一首小诗
云和雨聚集在无谓者的身旁
他把家室搬到院子
要把一间房的苦闷和阴阳怪气
吞吞吐吐地饮尽
在树的翅膀下
一匹无谓的马正经过他的肩膀
谁会立足在潮湿的眼眶外
听一个无谓的爱情
在怎样的倦叶的身上尖叫
每个早晨都踏着空气过去了
每个人影在空气中勾起怨仇
“每个人影在空气中勾起怨仇”
现代诗是很难让人记住的,100年历史的现代诗也没有建立让读者背诵的习惯,但是林北子的这一句诗却让我记下了。现在,我审视它,从结尾的这一十足沉痛意味的句子我找到了《向晚》,找到了“无谓者”和“无谓者的爱情”。这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了,林北子十多年以前的抒情是否已成为了现代诗歌的新古董?或者说,林北子这个诗人,是否像那些古典诗人那样(比如李商隐),凭少量的诗歌作品,就成为词语的“临幸者”,从而开拓了诗歌历史。我列举李商隐有一定的随意性,李在著名的《登乐游原》中写道: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的哲理句子几乎成了今天汉语里的日常语,足见诗人们对语言的贡献。胡适倡导和实践以来的近代白话诗如何区别于汉语古典诗,现在的理论总结还尚需时日,或应该是进行时的。对林北子的这首诗,我感兴趣的是,他承继古典汉诗的无意识向度,或者说一种骨髓里的汉文化基因影响的政治情结和抒情品质:
“在树的翅膀下
一匹无谓的马正经过他的肩膀”
“一匹无谓的马”,既代表了自20世纪初西方传输过来的自由主义/现代性精神,又体现了汉文化对自由主义的解构。关键是,它暗含了诗人对一种宽泛的自由主义/现代性的理解。“树的翅膀下”是坚实的大地,“翅膀”则是与“马”同构的精神符号,飞翔的翅膀,奔跑的马无疑是上世纪80年代末一代青年的理想,以及其背后的西方文化资源,然而,树虽然有飞翔的翅膀,马却是一匹无谓的马,背负着无谓者的爱情。
“每个早晨都踏着空气过去了
每个人影在空气中勾起怨仇”
自由主义的外来文化资源得到了解构,唯一可以承继的传统诗歌资源中的政治情结也因为面临着新的文化语境受到了嘲讽,所以在林北子这里(事实上在他的其他诗歌同样是这种倾向)没有北岛们的“大叙事”,高喊政治口号以及重复五四时代诸如人道主义那样的百年老题。这首诗的个人情绪是哀怨的,厌世的,绝望的,其写作动机是拒绝代他人发言,做五四启蒙知识分子那样的传声筒,它更像一个病人写的作品,来自地下室一般的写作。但是,我仍然看到了林北子作为一个知识者的传统精神,即作品中他难以摆脱干系的中国传统知识者的政治情结和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感受。
“每个人影在空气中勾起怨仇”
林北子1968年出生于江西武宁的一个小镇,是一个小草一样的小人物,个子矮小,身体单薄,声音微弱,但有着一个真正诗人的天生的生命力和柔韧性,认识林北子的任何诗人都难以抹除他的卑微印象,对友谊的非同一般的珍惜,以及一种汉语里稀罕而丰满的幽默。但是,不认识他的陌生人,甚至高明的小偷也可能不会对他多瞧一眼。最智慧的女人,没有缘分认识他。
显而易见,政治情结因为小人物的生命体验淡化了,人性的缺陷和极端情感体验使得诗人自动放弃了北岛们的政治写作,也幸运地使这样的诗歌写作创造了新诗历史。海子在一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诗《北方的树林》中写道:
“是啊,山上只有槐树 扬树和松树
我们坐下 感受默默黄昏
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
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
其中的纯净抒情背后,生命体验的沉痛感与林北子基本一致,但潜含的中国传统文人之政治情结依稀可见。大地上的万千子民,当他们不能直接地构成诗人的抒情对象时,诗人就会转向自己无限深广的内心,诗人的救赎情怀也变成了对万千子民的怨毒和个人痛苦的歌颂。由这首诗歌作为引子,林北子病态一样的喜欢写死亡,孤独,疾病就不难理解了。
- posted on 02/09/2009
◎ 人民诗一首:《黑名单》
人民
人民的好女儿
我的一个网友
离了婚,离开贫穷的江西
在富裕的广东上搜寻爱情
网啊 网啊
过年的时候
我们相互网上
我答应她去和她共度春节
可惜人民的火车过于拥挤
我惧怕肮脏的车厢
车厢里人民昏暗的表情
我只有在家乡的车站下车
放弃爱情去过人民的春节
和另外一群人民
我的亲人们
春节三日
于是
人民的女儿啊
和我这个人民的不孝之子
有时候像陌生人一样招呼
有时候像情人那样聊上几句
现在夏季到了
人民的儿子——我
竟然又打起了馊主意
我亲爱的网友
她的网名叫——
“个性100%”
我们聊啊 聊啊
发生分歧的时候她认为是吵架
当我说我要和一个朋友来广东了
坐下午的火车
人民的女儿恼了
我还没喜欢你呢
别说爱
于是
于是
人民中的一个儿子
一个女儿
彼此进入了对方的黑名单
- posted on 02/09/2009
◎ 关于诗人的邪恶与信仰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四川籍诗人张枣的《镜中》,极易让人读出作者关照世界的审美主义态度,“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的首尾重复,“梅花便落了下来”与“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第二句只稍作调整,便使得诗句充满了浓厚的感伤意味。“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和标题本身都加强了“悔恨”和终极审美解脱的虚幻性,总之,诗人太了解人生的悖论了,也非常轻松地使用了处理这种悖论的技巧。但是,我要寻找的,关于诗人的邪恶在哪里呢?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
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
书,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这滚烫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们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鸡零狗碎无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无地自容,
自己却遛达在妓院药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们周旋,
讽刺一番暴君,谈谈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卡夫卡致菲丽丝》第6首
这时候的张枣不是温文而雅的张枣了,通过卡夫卡这个人物,他需要迫切地表达点什么。我们读到了一个似乎犯了文字恐惧症的张枣,“阅读就是谋杀”,“读我就是杀我”表明了对文字世界(这个世界也意味着或近或远的真理世界)的极端不信任(可是,包括张枣在内的无数写作者在永远地用阅读和写作的方式谋杀或被谋杀,世界永无宁日),就像当年的卡夫卡对他自己的作品不信任,不愿意他的作品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我找到了,诗人们和卡夫卡们是不信任自己的邪恶,所以阅读者的“呼吸令我生厌”了。张枣是否也打算烧毁他的全部作品呢?
我相信你是恶人
我相信你 来自火焰
我相信你 闪电之子
我相信你 记挂我的亡灵
我相信你来自地狱
我相信我曾是你的部分 一颗大的灵
我相信我曾闪烁
是你闪电中不可摧毁的漆暗
我相信你 谷神之子
今夜闪电如此迷人
我相信它曾照耀一切
令一切惊诧
我相信你曾期盼 一个好鬼进入你的梦境
我相信
——楚歌《我相信你是恶人》
关于诗人的邪恶,(诗人和人还有什么区别吗?)我写过这样的句子,其中是否融入了美国的超验主义,和汉文化本土更加熟谙的佛教思想,这要看具体读者的感受。梭罗在爱默生的笔下,曾承认自己有时候自己觉得像一条猎狗或是一头豹,如果他生在印第安人之间,一定是一个残忍的猎人。麻省的文化约束了他。既然诗人是大自然里的一根神经,善恶只是一个相同的词语,诗人的邪恶就不仅仅属于诗人自己的行而上世界,而可能卷入了万千复杂的行而下世界中。
诗人是邪恶的,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还在作品《鬼火》第9节中写道:
“邪恶的水
邪恶的火
邪恶的天堂
邪恶的信天堂者
邪恶的药物
邪恶的受孕,不珍惜种子者,
邪恶的土终将接纳邪恶的骨头
邪恶的作诗者
邪恶的笑容”
但诗人的邪恶是否属于更高的善,是善的意志的美妙组成部分?我挑出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个例子为证,说明极度推崇基督教教义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怎样容忍着凡人的邪恶:
“在夜间看见一场大火,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既烦躁又刺激的印象:焰火的作用可以用此解释。但是焰火听从某种装饰计划,而且没有任何危险;焰火能唤起轻松的、醉人的感觉,犹如喝下一杯香槟酒所产生的感觉。而火灾所产生的感觉则决然不同:恐惧心理和某种个人危险的感觉与夜间火灾激发的欢快激情相汇合,在观众(当然,除非他自己受到灾难的袭击)身上产生出一种精神震动,唤起他身上的毁灭本能。而在此之前,这种毁灭本能安眠在一切心灵中,甚至安眠在最稳重、谨小慎微的公务员心灵中。这种阴森的感觉几乎总是令人陶醉的。我怀疑在凝视一场火灾时,人们竟然会没有一丝丝快意。” (朱莉娅/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利》第28页)
这是《群魔》中卑贱的维霍文斯基的心理自白。可是这与我想要说的诗人之邪恶有什么关系?如果每一个有灵魂的人都是诗人(他不写诗),都是邪恶的,那么会写诗的诗人怎样言说他们的邪恶呢?在一首大的诗中,即所谓诗人的哲学实践中,诗人踩着什么韵律的步伐,去表演他们那神圣的邪恶?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第6首中表明了一种类似中国老庄的一种虚无主义思想,不过是积极地向世界“挺进”的行动者思想:
“这些其实是各个时代、各个地区、所有人们的思想,并非我的独创,
若只是我的思想而并非又是你的,那就毫无意义,或等于毫无意义,
若既不是谜语又不是谜底,它们也将毫无意义,
若它们不是既近且远,也就毫无意义。
这就是在有土地有水的地方生长出来的青草,
这是沐浴着全球的共同空气。”
在第7首中,他首先就宣示了自己“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苦痛”,第10节他写道:
“我是那个同情心的见证人,
(我应否把房屋内的东西列一清单却偏去了维持这一切的房屋呢?)
我不仅是“善”的诗人,也不拒绝作“恶”的诗人。
关于美德与罪恶的这种脱口而出的空谈是怎么回事呢?
邪恶推动着我,改正邪恶也推动着我,我是不偏不倚的,
我的步法表明我既不挑剔也不否定什么,
我湿润着所有已经成长起来的根芽。”
一种无视邪恶和改正邪恶的类似个人英雄主义的浪漫主义仍然使惠特曼是一个重复人类正义的言说者、一个准基督的形象,接着惠特曼继续为我们揭示他的秘密:
“我发现一边是某种平衡,和它对立的一边也是某种平衡,
软性的教义和稳定的教义都必然有益,
当前的思想和行动能够使我们奋起并及早起步。
经过了过去的亿万时刻而来到我跟前的此时此刻,
没有比它、比当前更完美的了。
过去行得正或今天行得正并不是什么奇迹,
永远永远使人惊奇的是天下竟会有小人或不信仰宗教者。”
但惠特曼的特殊性在于他是一个当下世界的赞美者,他肯定“此时此刻”的诗性,人类一切值得记住的诗人都肯定着“此时此刻”的诗性,赞美着当下的诗性,《自己的歌》第3首表明了他是一个手舞足蹈的诗人,他信仰邪恶对人性的推动作用,也信仰邪恶/洁净本身,并夹杂着一种存在的无比喜悦和无比满足的神秘主义:
“指出最好的并和最坏的分开,是这一代给下一代带来的烦恼,
认识到事物的完全吻合和平衡,他们在谈论时我却保持沉
默,我走去洗个澡并欣赏我自己。”
我欢迎我的每个器官和特性,也欢迎任何热情而洁净的人
——他的器官和特性,
没有一寸或一寸中的一分一厘是邪恶的,也不应该有什么
东西不及其余的那样熟悉。
我很满足——我能看见,跳舞,笑,歌唱;
彻夜在我身旁睡着的,拥抱我、热爱我的同床者,天微明
就悄悄地走了,
给我留下了几个盖着白毛巾的篮子,以它们的丰盛使屋子
也显得宽敞了,
难道我应该迟迟不接受、不觉悟而是冲着我的眼睛发火,
要它们回过头来不许它们在大路上东张西望,
并立即要求为我计算,一分钱不差地指出,
一件东西的确切价值和两件东西的确切价值,哪个处于前列?”
可是,这与我想讨论的诗人的邪恶有什么关系呢?显然,惠特曼的神秘主义不是东方式的静默,而是一种爱好行动的美国式神秘主义。惠特曼在本质上是抵制邪恶的,在《草叶集》中不难发现惠特曼精神里一种美国式的自然主义,和信仰的乐观倾向,与爱默生、梭罗的超验主义一脉相承。《自己的歌》第10和第52首包含了相同的句子,指导着新一代美国人的行动:
“我把自己交付给秽土,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你会不十分清楚我是谁,我的含义是什么,
但是我对你说来,仍将有益于你的健康,
还将滤净并充实你的血液。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我,请不要灰心丧气,
一处找不到再到别处去找,
我总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你。”
惠特曼根本藐视着邪恶的力量,因为邪恶受着信仰的引导。诗人的信仰也遵从着邪恶的某种“本质力量”,正如浮士德的另一面是作恶的梅非斯特,“我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总是想作恶,结果却总是行善。”梅非斯特如是说。在汉语目前的诗歌写作中,我警惕诗人受邪恶的引导,而无视信仰的倾向。我希望年轻的诗人应该学习沉思的本领,以及鉴别美好诗句的本领。写作是附属于沉思的另一片土地,是有点神圣的事情。
2003/3/21
值美伊战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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