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杨·
木斯郊(Moose Jaw*)的主街上,天空高爽得没有一丝纤尘。秋天虽到,小
城还是十分温暖。街道有些狭窄,挤满了低矮的砖筑小楼。它们要么呈铁锈红和
墨蓝,要么灰白和浅棕。一百多年前,小楼都曾十分鲜艳,但在风雨的剥蚀之下,
现在已变得黯淡古旧,不过城市曾经有过的繁荣,还依然逡巡在那些细腻美丽的
边角上。主街的尽头,是一座像城堡般横立的火车站,它和主街构成了一个丁字
路口。这车站现在已变成了百货店,不再像过去那样迎来送往,那个曾无数次提
醒过乘客们的大笨钟虽然还悬挂着,但远远望去,时针好像已经停止了走动。
在主街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是一座二层小楼,砖红的楼身和罩着绿白条纹
遮阳布的窗户,透露出一股假日的休闲气息。楼上竖挂着一个牌子,写着
TUNNEL**几个字母。我不由猜想这里不是一个酒吧就必然是一个咖啡馆。推门进
去,老式的玻璃吊灯将屋内的一切照得昏昏黄黄,明净的漆光在结实的硬木柜台
上不时闪动,柜台后几个身穿白衣黑裤的侍者模样的人正在忙碌,一支歌象从疲
惫的老电唱机上飘起般正颤颤悠悠地响着。这一切都令我立刻生出一种恍惚迷离
的情绪,疑心自己踏进了另一个时代。可身旁的一张黑白照片很快就让我知道自
己身在何处,上面是一百多年前在温哥华码头登陆的广东人。他们都是身材低矮
的青壮年汉子,正从一艘老船的甲板上走下。他们几乎都低着头,戴着草帽,让
人既看不清他们的眉目,也看不见那条长长的辫子。那天的天气一定十分炎热,
因为他们都赤裸着上身。在太平洋上漂泊了五个月之后,他们看上去都很消瘦,
但细长的肌肉仍象钢缆一样反射着幽光。一些白人也在甲板上站着,冷淡地看着
眼前的一切。他们身着套装,领结齐整,和中国人的打扮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半个小时后,我跟着一群游客,在那条洋溢着旧时气息的主街上走着。导游
是一个年轻人,头发微微卷曲,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样式陈旧的棕色坎肩
让他看上去有些象那张照片里的白人。他解释说,他将会客串一些很久以前的人
物。路边有一群年轻人,在微风的吹拂中,他们有的打着拍子,有的吹着风笛,
有的低头轻舞。我突然意识到火车站就在自己背后,导游正领着我们走在这里曾
经最繁华的地带。那些华工们第一次到达这个小城后,也象我们这样走过,只是
当时的小城远不如现在友善。他们一从火车站出来,就会看见这条街。他们在钟
楼下踯躅一阵后,就不能不朝这条街走来,也不能不很快感到,同不列颠哥伦比
亚省的那些城市相比,木斯郊的规模虽然小多了,但空气中依然飘浮着同样的敌
意。
导游在一座小楼前停下,推开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小门。因为门象是一个凹
进去的洞,光线也就无可奈何地被堵了一下,虽然和我们一起挤了进去,但室内
却如黄昏般黯淡。再走几步,屋内就完全没有了自然光,只有一盏电灯照明。这
是一间旧时的洗衣房,黑铁制成的收银器笨重地蹲在柜台上,做工粗糙的木架里
摆满了熨烫整齐的衣物。很多年前,不知有多少顾客到此送取过衣服,但谁也没
有注意到室内的摆设有何异样。导游轻轻将一个木架推了一把,一扇通往隧道的
暗门便露了出来,一个简易的华人草药铺就藏在门后。药铺中立着一个雕花精致
的中式红木柜,柜子的隔档上有好几个细颈的玻璃瓶,枸杞、赤豆和黄芪等药材
装在其中。屋中空无一人,一些面容模糊的中国男人的身影却开始在我眼前闪动。
1871年,不列颠哥伦比亚(British Columbia,以下简称卑诗)省加入了加
拿大邦联,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政府在十年内修建一条铁路,以便将加拿大从
东到西的广阔土地连在一起。几年之后,当意识到铁路根本不可能象政府承诺的
那样如期建成,卑诗省便威胁如果再不开工,它就要退出邦联。这意味着没有铁
路,就不会有加拿大。在严峻的形势下,邦联政府只好承担了一部份铁路
(Canadian Pacific Railway,以下简称CPR)的修建,但将铁路的绝大部分交
给了私人承包商。
当时最著名的一个承包商是美国人Andrew Onderdonk,他负责了从西海岸沿
Fraser河向上游延伸的路段。他先后从旧金山和广东雇佣了一万多名华工。清末
的中国,赋税沉重,灾害不断,很多广东男子便铤而走险,离开父母和妻子,到
美国和加拿大去淘金修路了。Onderdonk起初也雇佣过白人,但他很快就发现,
似乎世上所有的赌徒、酒鬼和倒霉蛋都聚到了他的麾下。和那些工人相比,华工
们肯于吃苦,从不抱怨,更不酗酒,还工资低廉,每天只需其他工人的三分之一
的工资──一元钱就行了。可他们这些良好的品质,却引起了卑诗人的恐慌,也
因此遭到了强烈抵制。直到当时的首相在议会说了话: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要
么用这些工人,要么不修铁路。为了减少和其他工人的冲突,Onderdonk将华工
隔离开来,让他们住在条件极端简陋的帐篷中,负责铁路最艰苦危险的挖隧道、
抬土方、爆破等工作。CPR经过的地区,要么是先前只有土著人和毛皮商走过的
草原和森林,要么从来没有过人迹。雪崩,野兽,森林火灾,沟壑,洪水,一切
都和中国温暖的南方截然不同。华工适应不了严酷的环境,又加之营养不良,不
少都因病或事故死去了。CPR每平均向前修建一英里,就会有四个华工丧生。
1885年11月7日,在卑诗省的克莱拉奇(Craigellachie),最后一枚道钉被敲
入了铁轨,自此CPR宣告彻底建成。在那张著名的完工照片上,除了政界和铁路
公司的要人之外,也有不少白人工人,唯独没有华工。华工这些CPR真正意义上
的道钉、铁轨、枕木和砾石,随着铁路的完工,立刻失业了。由于CPR公司、
Onderdonk和中国工头没有履行招工时的诺言,华工中除少数人之外,大部分都
无钱返回广东,被困在了充满敌意的卑诗省。但也有一些人流向了西部的草原地
区,散落到了在象木斯郊这样的小城之中。
我们在隧道里继续走着,象步入了一个由走道、地下室、过道和套间构成的
迷宫。自1882年CPR修到木斯郊的河边之后,先前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突然被注
入了活力,很快就变成了农产品的集散地,街上立满了沙龙、商店、妓院和赌场,
小木屋和帆布帐篷点缀在刚刚建起的小楼之间。但那时火灾频生,最严重的一次
将繁华地带的一整条街都化作了废墟。自那之后,市政府便规定,凡是位于市中
心的建筑都必须用砖建成,并配备用煤供暖的锅炉房。商人们为了节省费用,常
常几家联合雇用同一个人照看锅炉,楼与楼之间的地下室也因此相通起来。渐渐
地,小城的地下就有了象迷宫一样的隧道。
导游将我们带入了一个锅炉房。这里黑暗寒冷,只有炉膛里的火苗在微弱地
闪动。锅炉房后面是一间窄小的屋子,除了锅灶和碗筷外,还有一张泛黄的中国
画悬挂在墙上。不用说,这是一个华工曾经住过的地方。在隧道深处,还有很多
象他一样的中国人,象受伤的动物那样躲在远离光明的世界里。
自CPR建成之后,中国人更不受欢迎了,来自社会的歧视也越发严重。他们
被攻击为迟钝,腐朽,守旧,异教徒,不开化,野蛮,狡猾,人类社会的低等成
员。那条辫子更是让他们常常遭到奚落和羞辱。那条被白人叫作猪尾巴的东西,
常被画在报纸的漫画上;而他们被白人殴打时,最先被对方抓在手里的也是它。
当时木斯郊的不少生意人虽都雇用了低廉的华工,但有意将他们藏在市民们看不
见的地方,而华工们为了躲避歧视,也纷纷藏了起来。就这样,他们住到了隧道
之中。有些人则被雇到了地下洗衣坊中,完全离开了地上的世界。
我们走进了一个空旷的房间。炉上坐着一把巨大的水壶,旁边是两张长方形
的木桌。卓上放着几双筷子和几只瓷碗,桌旁各有两条长凳。桌凳都没有上漆,
人们常年的抚摸和潮湿的空气已让它们有了棕黑的色彩,原先粗糙的表面也变得
光滑无比。在一只碗旁,几个象钉头一样的东西深深地刻入了桌面。当我意识到
那是几个汉字时,立刻象被蜇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仔细辨认。从桌子
的任何一个边角看去,都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汉字和图案。华工们当年就坐在这里,
在昏黄的油灯下,用小刀一下下写着,画着,怀念着。那些字和画刀法笨拙,线
条简单,但刻下的都是华工最怀念最为之痛苦的东西。他们刻下了祖祖辈辈供奉
守护的祠堂,祖先的墓地,故乡的小花,修长的竹子。还有自己的名字,张王李
赵,那些百家姓上最普通的姓。还有日期,年、月、日被整整齐齐地写成一行,
一年之后又是一年,谁也不知道那是他们困顿在加拿大的时间,还是进入隧道后
的时间。留在桌子上的,有痛苦,也有梦想和信念。有人想着今后开一个诊所,
便刻下了“会诊他人”的字样,还有人写下了“孔夫子”和“秦”的字样,还有
人用老子《道德经》中的“善建者不拔”来激励自己。离桌子不远的地方,是几
张高低床。几乎在每一张床的细细的栏杆上,也都刻满了盛开的鲜花。
心能在黑暗里飞翔,也会在黑暗中死去。父母、妻子、儿女、回家的梦,一
切遥远无比,让最坚强的意志都难以承受。铁路建成之后,CPR变成了加拿大西
北部最大的地产公司,移民成了增加公司收入的一个重要手段。宣传画和招贴画
发到了英国、丹麦、瑞典、威尔士等地,在英国的移民机构曾达上千个,在北欧
有二百多个。在招揽生意的宣传画中,“HOME-MAKERS”和 “LAND-SEEKERS”等
字眼常常可见。但这些都和华工无关。早在1884年,邦联政府就制定了专门对付
中国人的“人头税”,那时是五十元。1900年翻了一倍,一百元。而华工们每天
工作十六七个小时,每月的工资也不过十多块钱。一首民谣这样写道:Chink***,
Chink, Chink, fifteen cents, wash my pants, fifteen cents, make a
dance。洗衣、做饭、理发、烧砖、帮佣,十个指头就是他们的生存工具。到
1903年,人头税翻了五倍,五百元。1923年,政府又通过了《中国人隔离法》,
彻底粉碎了华工和家人团聚的梦想。有的人在打击下消沉了,寻找着逃避的途径。
在隧道一间阴暗寒冷的小屋里,墙上有几个用砖头砌出的穴或者洞。那是鸦片
“塌”,人一旦爬入,身体就必须蜷缩起来。竹制的烟具和肮脏的褥子堆在一处。
鸦片那果酱一样的气味虽然稀释不了潮湿恶浊的空气,却能让人们暂时忘记心中
的痛苦。
我们朝前走着。导游提着一盏油灯,说华工们当年就是用它们在隧道中照明
的。他将油灯熄灭,让我们继续朝前走。周围无比黑暗,恐惧伴随着冷空气,包
裹了我的全身。自己在哪里,前方有什么,还要走多久,一切都是未知。我唯一
能听到的就是滴滴答答的水声,直到一点光象天赐一样在前方出现。我们已走到
了一个窨井之下。那光是从井盖的洞眼中漏下的。在黑暗中仰头凝望,阳光苍白
刺眼。可就是那一点光亮也不能持久,每当行人的脚踩在井盖上时,周围就又重
归黑暗,只有一些一些响动传到耳中,那是人声,脚步声,车声……。不知有多
少华工也曾在这里驻足倾听,凝望过那几个漏下阳光的洞眼。
继续朝前走,是一个中餐馆。昔日锅碗瓢盆的碰击声,调料的香气,翻滚的
热汤和热油,通红的炉火,忙碌的身影,都已不复存在,但好象又没有全然消失。
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华工们还是省出了钱,买下了自己的生意,从故乡
接来了亲人。餐馆外面的通道上,挂满了小城早期华工们的照片。他们不再是那
些从温哥华码头走过的年轻人了,都已人到中年,淡然谦和,眼中没有丝毫愁苦。
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产业,有的坐在杂货铺中,有的站在洗衣店前,有的和家人
站在自己的住宅前,纯朴的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在一张照片上,十几个男人穿
着深色礼服,打着整齐的领结,坐在平坦的草坪上,身旁是摆满了食物的雪白的
餐布。他们一齐朝镜头的方向看着,虽然谁都没有微笑,但眼中流溢着让人感动
的坚毅。另一张照片是一个全家福,男主人居中而坐,身穿清朝官服,头戴顶戴,
妻子套着修长的指甲,头上插着灿烂的首饰,儿子身穿校服,笔直地站在一侧。
这些照片也许是他们寄给家乡的亲人的,也许是为了纪念一个特殊的日子,但都
把他们最美好的瞬间保留了下来,现在悬挂在墙上,与那些他们后来建起的商店、
餐馆、咖啡馆和洗衣房一样,成了一种顽强的生命见证。
从隧道里走出,我重又站在了小城的主街上。我突然意识到,在这座城中,
几乎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都留下了自己的建筑,要么是教堂,公园,要么是民宅,
旅馆,唯独中国人没有。但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男子的肖像从街角露了出来,和
那个写着TUNNEL的牌子遥遥相对。在那张椭圆形的木牌上,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
国清朝男子。他头戴瓜皮小帽,中式衣领轻轻立起,布扣袢贴在颈口,前额因剃
过顶发略显宽阔,乌黑的辫子在身侧现出一段。他的目光端正温和,没有任何苦
难的阴影。他象那个写有TUNNEL的建筑一样,已经成为了历史的见证和小城的象
征。他的名字和经历虽已湮没,但他是这里最著名的中国人。人们只要看见他,
就会想起那条黑暗的隧道,和隧道深处那些坚毅不拔的中国人。
*木斯郊位于加拿大的西部草原。
** Tunnel:隧道。
***Chink:对中国人的蔑称。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美加两国那时也有很多“坚毅不拔的德国人”、“坚毅不拔的爱尔兰国人”、“坚毅
不拔的意大利人”等等。他们后来都成了所谓的“美国人”或“加国人”。他们当
中少数的后来不再受所谓国籍归属或人种归属或身份归属的束缚了。
本人看不出那里面有什么属于“中国”的特质。所谓的“坚毅不拔的中国人”只是
作者自己的主观感受而已。那也反映了作者自己的认识的局限。其作者还是被所谓
国籍归属或人种归属或身份归属束缚着的一个而已。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不客气地说,人民日报不久就会主动登载这篇文字,无其作者是否愿意。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玩种族的东西的文字,没有多大的意思,而且那样的文字容易被食肉者利用玩弄。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共党及其他国家的一些统治者们之所以每次玩弄“民族主义”的伎俩都能达到他们的
目的,就是因为在很多居民的脑子里的那种民族主义的东西已经很牢固了。任何一
个统治者都是因势利导地利用居民们脑子里的想法而已,没有什么神秘的。
一个人是一个“人”。若不掌握那一条,就容易因各种原因而自己给自己戴上民族
主义的枷锁,然后由统治者领着。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很多人不能从西方列强和日本侵略者对于中国过去的很多人的侵犯的耻辱中解脱出来。
那种耻辱使得他们脑子里有了牢固的民族主义想法。那种想法是没有什么助益的。
不仅没有助益,而且令那样的人成了民族主义想法的奴隶。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知道什么是CCTV里用得最多的词吗?是“民族复兴”那个词。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
为了让有那文作者那样的想法的人热血沸腾。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共党得头子可能说了:只要多数人热血沸腾,咱的“民族复兴”大业就好办了。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另外,若endurance是一个美德,那么猜猜世上最具备那美德的是谁?是那些生活在
地底或海底的那些细菌。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以后本人要写一篇“隧道深处的坚毅不拔的中国细菌”(科普加"民族复兴"的煽动)。 - Re: xys:2009.1 ?简 杨?隧道深处的秘密posted on 03/10/2009
加拿大的不是很清楚,但中国人在修建美国的这贯穿东西铁路线上的确是功不可灭,虽然官方历史有意无意地轻描淡写了。当时其它种族的劳工没有像中国人那么高的技能,那样地肯吃苦,和肯拿那么低的薪金。没有中国劳工的参与,工程的完成进度要成倍地延长。这在一些沿路的铁路博物馆都有记载。中国劳工的竞争力是当年美国第一次反华潮的最主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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