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 韵·

一九八八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家县级法院工作,具体工作是到经济庭当书记员,兼管内勤。

报到工作的第一天,老庭长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楚啊,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内勤阿,你从现在开始起可就是咱们庭的内当家了,你要好好给我管家阿”看着老庭长满含期望希望的眼睛,我受宠若惊地连连说“一定,一定,一定”。

前任内勤与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但不同系,比我高两届,看到我去当内勤,他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终于有人接手他的苦差事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办案了。当然,他把工作交接给我的时候自是不会说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自然也跟庭长一样把这苦差事说成是上帝专门留给我的馅饼。

当内勤就当内勤吧,反正也是工作,这主要工作就是立案再把案件分派给每个审判员。但我烦的是这次要工作:我每天得提前十五分钟上班去打扫庭里的办公室和会议室,擦桌子抹凳子扫地倒垃圾,然后再到食堂去打开水。

后来有事到三楼院长室汇报工作,总见一位清瘦清爽干干净净的大概有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在走廊里打扫卫生或在厕所里清扫清理,听别人喊她巢阿姨,我也便甜甜地跟着别人喊她巢阿姨。每回,她听到我喊她巢阿姨时,她都会停下手里正在干着的活,笑眯眯地一脸慈祥亲切地看着我:“哦,是小楚阿。”

“嗯。巢阿姨,你忙吧,我找某院长去了。”

“哎,小楚你去吧。”

每次与她对话都不多,但每次感觉都很温暖:她知道我从心底里尊重她,我也知道她是从心底里喜欢我。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就是那么的奇妙,寥寥数语或者不言不语都会让对方看到彼此的心。

“庭长,我们这一楼所有的办公室为什么不也雇一位象巢阿姨那样的清洁工,这样就不用浪费占用我们这些内勤的工作时间了。”我还想说,国家花那么多的钱也不是用来培养我们做清洁工的,这样太浪费人才浪费国家钱财了,这也才是真正的对不起国家。这后面的话我当然不敢说。

“哦,你是说巢阿姨阿。三楼本来也没有清洁工,三楼的清洁工作,本来也是上面院办公室里的几个小年轻负责的,后来是为了照顾巢阿姨,所以让她负责了。”

“照顾巢阿姨,为什么呢?”

“她是高副院长的爱人,因为以前一直在乡下老家生活,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后来进城后年纪也大了,不容易找到工作,院里于是就安排了这个清洁工作给她。”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不象一般的清洁工那样只是埋头干活而对周围的世界不闻不问,她总是与到三楼去的每一个院里的工作人员亲热地打招呼,尤其是看到我们这些小年轻,她总是小楚小杨小陈地喊,那份亲切亲热,好象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似的。也怪不得我们院里的人,见到她也总是巢阿姨巢阿姨地喊,谁也没有真正把她当一个清洁工。

我刚工作时,住在法院大楼里的第四层。第四层上的所有房间本来是用作法院招待所的,我刚分去时领导没地方安置我,于是就给了我一个招待所的房间暂时安身。

巢阿姨每天总是第一个到三楼,我早上从四楼下来的时候总是看见她已经在三楼忙开了;下午她总是最后一个才走,我上楼的时候也总是会碰到正准备下楼回家的她。有时,吃过中饭后,她也会到四楼我的宿舍来看看我,问我一人出门在外是不是有什么不便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她说。

我与她一直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交流着,自然随意舒服没有一点客套与刻意,但也就仅此而已。直到我怀了第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呕心呕肺地吐的时候,巢阿姨才象个亲人一样地走进了我的生活和生命。

那是江南的早春时节,天气依然湿冷料峭,我还没有任何的思想心理和现实准备,孩子就已经来到了我的生命里,而我的丈夫却在遥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里工作,工作之余忙于准备考托福。我用我所有的生命热情来孕育我的孩子,因为他唤醒了我心中的母爱。

以前,我看见过许多村上的邻村的女人们怀孩子生孩子,但我从来不知道有晨吐这回事,也不记得母亲怀弟妹的时候有没有吐过,我大概那时太小了。但我怀孕初期整天是吃什么吐什么,吐了整整三个月。

那时,父母家人都有工作,没法来照顾我,是巢阿姨,象亲人,更象母亲一样地照顾了我生命中那难忘的三个月。

怀孕初期,我是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吃不下,但我还是强迫命令自己吃些东西下去,因为还要撑着去庭里上班。我那时唯一还能逼着自己咽下去的就是加了大量的醋酸和辣椒酱的菜汤面糊,但我自己不能自己做,做着闻着就会吐个不停。巢阿姨于是在隔夜给自己家买菜的时候顺带帮我把菜买好,然后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带来,然后再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到四楼我的宿舍里用小电炉帮我把酸辣菜汤熬好。我那时一日三餐就吃那酸辣菜糊过日子,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个星期,我浑身发冷无力,就只好请假在宿舍里躺着。巢阿姨早晨上班,没有看见我下楼,就来敲我的宿舍门问情况,我开门后她看到那我虚弱的样子就心疼地叹着气说:“唉,你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快,快去躺着。”她扶我躺下后,就去帮我擦桌子倒痰盂,我半欠起身有气无力地说:“巢阿姨阿,你快放下,我不能让你为我倒尿盆,这实在是不合适。”

“小楚啊,没关系的,我的三个儿子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两个孙子小时候也都是我带的,我为你做这点小事是因为看你辛苦没人帮你,我也就是看到了顺手帮你一下,你别过意不去阿。”

在那一个星期里,巢阿姨每天早晨都会提前来上班,她会先来到我的宿舍里帮我烧开水,帮我烧酸辣菜糊,帮我倒痰盂整理房间,然后再下楼去上班。

三个月以后,妊娠反应慢慢地减弱了下来后,我就坚决不让巢阿姨再来帮我做这做那了,因为我实在过意不去,因为我实在无以为报啊。

后来,生完孩子息完产假后我就开始忙护照跑签证准备出国,因为怕法院里的领导后悔放我走而反悔,后来我就索性请假在家等护照和签证,所以出国前就再没有见到巢阿姨,那成了我心里的一大心病。

来美五年后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回国,就急忙找时间带了五岁的儿子去拜见巢阿姨。

问以前的同事要了巢阿姨家的地址,我找着去到了一片旧的住宅区,这里住的都是以前的那些老的县级领导,大多已经退休或将要退休,水泥建筑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当巢阿姨打开门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楞在那里。

“巢阿姨,你好!。”

“是小楚啊,你不是去美国了吗,怎么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巢阿姨,是我小楚。你好吗,我带着小宝来看你了。我一直告诉他,有个巢奶奶当初在他还在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就照顾过他和他的妈妈了,我要带他去认这个奶奶。你看,这就是我当初肚子里的小宝。小宝,快叫巢奶奶。”

“巢奶奶。”小宝稚声稚气地喊了一声。

“哦,都长这么大了阿,长得可真可爱。”巢阿姨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小宝的身上,她看着小宝的眼神一如当初看着刚到法院工作的我,亲切亲热自然随意,不同的是,现在多了一份奶奶式的慈祥。

那天,只有巢阿姨一个人在家,我在巢阿姨家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拉了许多家常,巢阿姨给我讲了许多法院里的旧事新事后我就带着儿子告别了。

“巢阿姨阿,以后我只要回国,我一定每次都来看你,你和高院长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几年后再回国时,我带了先生、小宝和在美国出生的女儿全家去看巢阿姨,因为我认为我的先生也一直欠着巢阿姨的一份情的,他必须亲自亲口去对巢阿姨说一声谢谢,我一直这样认为一直这样坚持。

巢阿姨和高院长还住在原来的那幢楼里,我们没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她家,摁响了门铃。

看到我们一家四口站在他们家门口,巢阿姨和高院长有点纳闷,但稍一迟疑,她马上脱口而出:

“小楚。”

“巢阿姨,是我小楚。我带着我们一家来看你了。你看,这是小宝,已经十五岁了,长得比我高了半个头。这是我先生,这是我后来在美国生的女儿妮妮。”

“巢阿姨,谢谢你当初对小楚的照顾,真的谢谢你。”先生赶紧送上他迟到的感谢。

“谢什么阿,不谢不谢,我那也就是顺手帮忙,小楚你这孩子一直这样记着,不要再记着了阿。看到你们一家在美国生活得很好,小楚你有儿有女的,巢阿姨真是为你高兴。”

十几年过去了,巢阿姨的外观并没有改变多少,她还是那样清瘦清爽干干净净的,她给我的感觉永远是邻家阿姨、邻家奶奶。

巢阿姨告诉我,她和高院长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好多后来上任的法院领导都搬到更好的住宅区去了,只有他们这些不想折腾也没有能力再折腾的老领导还住在这里。她说她的三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孙子也都已经上大学了,她和高院长活得很自在很满足。但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还会记着来看我们,当初的那一批与你年龄差不多的小年轻现在都已经是院长庭长罗。巢阿姨感慨地说。

“巢阿姨,我以前说过的,只要我回国,我一定会来看你的。你和高院长好好保重身体,等着我下次再来看你们啊。”

我们一家与巢阿姨和高院长拍了几张合影后就道了别。我走在那一片上了年纪的老住宅区里,看到周围的水泥楼墙已呈灰黑色,它正与住在里边的人一起老去,随之一起老去的大概还有权力和其他的一切身外之物。

不会老去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一份情。

巢阿姨啊,请你好好保重,等着我下次再回去看你。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