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媒体传来前苏联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逝世的消息,我的心头沉沉的,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其实,我只是他的作品的一个忠实读者,从未与他本人谋面,仅见过他的照片。但纵然如此,他那标准的吉尔吉斯人的强壮体格和慈祥面孔,就是久久挥之不去;而他的那些传世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也纷至沓来。我明白,一颗文坛巨星陨落了,但他的作品的影响力会在读者的心田长久地留存下去。

  我读艾特玛托夫的第一部作品是长篇小说《布兰雷小站》。“布兰雷”的俄文意思是暴风雪,小说的汉语译名也叫《风雪小站》,也有的翻译成《一日长于百年》。小说通过一个铁路小站老扳道工给老朋友送葬过程,把几十年前的一些曲折坎坷的往事浓缩在短短一天一夜里,与当前现实生活如送葬路上的困难、“均等号”空间站宇航员失踪、宇宙飞船发射等,相互穿插交相辉映,涉及的范围纵横天地,往返古今,把现实和历史、神话和传统、科学和幻想自然地融和交织在一起,反射出作家深刻的人生哲理和价值思考。当时,我被作家把宇航员飞向外星球的故事引入小说迷住了,我特别钦佩作家的构思想象能力,竟把科学幻想和现实中送葬队伍的跋涉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熔为一炉了。

  此后我读了《死刑台》和《查密雅莉》等。《死刑台》,又译为《断头台》,作品再次把我的视野带到了辽阔的中亚草原。作家描写了一对草原狼在人类对草原动物的捕杀中逃生,随后又被贪婪卑鄙的牧人掏走狼崽,草原狼误认为是另一个牧人盗走狼崽,就在他家外悲痛地嗥叫,绝望使它们跟人类拼命,公狼被打死了,母狼把那个正直的牧人的孩子叼走,牧人被逼无奈将母狼打死,但孩子也成了牺牲品。牧人发了疯,最终打死那个掏狼崽的牧人,自己去自首。读着这个悲剧故事,我的心始终在愤懑和颤抖,我得承认作品的强烈艺术感染力;作家的笔触好像在有意地触及人类心灵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这就是真与善在与强大的恶和丑的势力斗争中,人类的良知和同情弱者之心,即使受害者是狼。掩卷深思,作家所表达的不仅是善和恶、文明和野蛮,同时也揭示了人类在发展道路上必须与自然环境相协调的思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艾特玛托夫就以作家敏锐的目光捕捉到这样一个带有全球普遍意义的问题。

  不过,使我心灵得到最大震撼的作品,却是他的中篇小说《白轮船》。《白轮船》发表于1970年,被认为是作家的巅峰之作。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是个被遗弃在外公家的七岁孤儿,没有名字。外公是个极善良的老人,他是个林场护林员。外公的大女婿、孩子的姨夫是护林所的头头,经常喝得烂醉,回到家就下狠手打老婆,他恨老婆不能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这家伙还常对老岳父出言不敬、训斥辱骂。孩子喜欢到山顶上远望碧蓝的伊塞克湖,寻找一艘游弋在湖面上的白轮船。他听说爸爸是轮船水手,他渴望变成一条鱼游到湖水里,上船扑向爸爸。外祖父给他讲长角鹿妈妈的故事,那是个美丽的传说:长角鹿拯救过吉尔吉斯人的祖先,族人将长角鹿妈妈尊为圣母。但以后鹿妈妈的后代遭了殃,成群的鹿被杀害了。长角鹿妈妈带着剩下不多的鹿,告别了伊塞克湖,到别的山里去了。从此,这个地方再没人看见过鹿。小男孩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到了上学的年龄,外祖父天天接送外孙上学下课。一天因老人第一次违背女婿的命令骑马去接在远处上学的孩子,被女婿解雇了。但他给孩子讲了在森林里遇见了罕见的白色母鹿,孩子跑到河边,果然看见了一头白色母鹿和两头小鹿。孩子像在梦中。他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外公。第二天,孩子因气愤外公受到的虐待,发了高烧,外公没让他去上学。他心里老想着见到的长角鹿妈妈。正在昏睡时,一声枪响把他震醒,他看见大人们忙里忙外,还看见姨夫和邻居们一身酒气,外公也喝酒了,这从来没有过。孩子在棚子里看见兽皮和上面的鲜血,再看墙根下带角的鹿头,他毛骨悚然、浑身冰凉。他胆战心惊地看着血肉模糊的白色母鹿的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姨夫用斧子劈鹿角,还哈哈大笑。当他的斧子劈开鹿头,碎骨飞散时,孩子哇地大叫一声,一阵阵恶心,他的脸煞白,额头冒冷汗。姨夫家大摆鹿肉宴席,女人们忙活着,男人们碰杯喝酒。孩子拒绝他们端来的鹿肉,将牙咬得紧紧的,就是不吃。他听见可怕的笑声,觉得有人拿斧子对准他的眼睛,他恐怖地拼命躲避。谁也没注意,孩子爬起来走出屋子,他呕吐、呻吟、痛苦异常,与躺在灰土里的外公跌撞在一起,当外公那沾满泥土的醉脸出现在眼前时,他浑身发抖。孩子摇摇晃晃走到河边,跨进水里,他去寻找他梦中的长角鹿妈妈和白轮船去了。

  实在说,我是含着眼泪读完这部小说的,我承认以往在读任何俄罗斯作家或苏联作家的作品时,还没有像读它这样使我心灵悲切过。作品借助于一个孩子的悲剧向世人发出呼吁:救救孩子,救救美,救救自然!有一家西方报刊这样评述道:“我们看不到当今有哪一种西方文学能向我们提供像《白轮船》那样水平的作品。”

  现在,艾特玛托夫走了,带着他的追求和遗憾。他死在德国,我从俄文网络媒体上得知,他生前还希望能返回祖国,写出更多新作品。他曾经跟朋友们说,每个作家都会遭遇到写不出自己最好作品的命运。看来,他对自己的创作并非十分满意。三年前,我在《飞翔的俄罗斯魂》一书中介绍过他的作品,当时我也期盼他晚年能创作出更多传世佳作。但他现在突然走了。幸好,他给我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他的白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