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方壶斋

星期五是受上司训斥的好日子。虽然这种训斥可能会使你的周末黯然无光,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喜欢属灵生活的人,星期天的灵修总会给你提供一个抚平心理波澜的机会。如果上司在星期一把你叫去训话,你可能一个星期都会夹着尾巴走路。

陈曦曦就是星期五被张科长叫到办公室去的。那天,她刚刚在中华文苑的征文网站投出了《偶本是个好雇员》一文,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抓起听筒,那边张科长声调平平地说:“陈小姐么,请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陈曦曦是很少受到张科长召见的,上一次的召见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次,张科长跟她说,她最近的表现不错,就是有人反映她用的香水太浓。“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在一起工作,还得照顾一下群众影响。”

张科长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和进出口科的大办公室隔着两个房间和一个厕所。去那儿的路上,曦曦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她知道,科长叫她,决不是关于提升或者加工资或者委派给她什么可以给她的资历增添分量的任务。她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企图找出任何最近的过犯,但是她想不起来。走过厕所门口的时候,不知道踩上了什么液体,脚下一打滑,险些跌进厕所里去。“Shoot!”她用英文骂了一句。

来到张科长的办公室,陈曦曦敲了两下门。“进来,”张科长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曦曦走进去。张科长正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撵灭一截烟屁股。“坐吧。”曦曦没有像以往那样先偷看张科长的脸色。她已经用不着偷看了。

“陈曦曦,昨天晚上你来公司了?”张科长劈头就问。曦曦一愣,我来公司科长怎么知道的?那天曦曦去新疆村吃炒面,路过公司的时候,想起来把通信录忘在办公桌上了,就进去拿了出来。公司的门厅里只有看门的李师傅在,不过李师傅是从来不管什么人,什么时候来公司的。

“啊,是,我把地址本拉在办公室了。我有急事儿得给一个朋友打电话。”

“科里不是宣布过,下班以后任何人未经我的批准是不能来加班的吗?”

“科长,我不是加班,就是拿点东西。”

“那也不行,非工作时间进入办公场所,必须经过我的批准。鉴于你是初犯,这个月扣你头一个星期的奖金。以后再犯,就得正式处分了。”

“可是科长。人别的科怎么不这样啊?再说,我见过别的人下班没走。他们都经过您批准了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还有人反映你上班的时候常常上网。公司不是请你来上网的”

“上班的时候谁不上网啊,” 曦曦心里嘀咕了一句。她知道,说这个没用。活该自己倒霉撞到枪口上了。

从张科长的办公室出来,曦曦还在捉摸是谁向科长打了小报告。难道是科长的亲密战友? 对了,那天从办公室出来,厕所的门开了又关了一下,当时还把她吓了一跳,不过她以为是风刮的。厕所的窗户从来是不关的。风向对了的时候,常常让楼道里充满了味道。难道当时有人在楼里?想到这里,曦曦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此时此刻就有一双眼睛在后头盯着她。算了算了,以后绝对不来就是了。公司又不是老公,一天八小时已经够腻味的了。

不过挨了科长的训,到底心里不是滋味。科长的训倒没什么,问题是想到在科里每天看到的一张张客气的脸的背后,都有可能隐藏着一个老大哥,曦曦不寒而栗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会在班上抽一点时间上网,却偏偏有人要去反映自己?

“如果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话,就先拿起石头来打死她,”曦曦的脑海里气鼓鼓地冒出来这句话。她看见自己是那个淫妇,被张科长和一些科员们围着。他们吵嚷着要用石头打死她。这时,天空中响起来这个声音,张科长们面有愧色地走开了。曦曦想到这里,不禁得意地一笑。

星期六,曦曦睡到很晚才起床。起来以后头还疼得厉害。她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做了很多恶梦,其中有她小时候常常做的那个眼睛的梦。那时候,她家在宣武门外的住处的天花板上,四个角落里各有五个眼睛形状的通风孔。曦曦常常梦到它们。她记得那是小时候最让她害怕的一个梦。

曦曦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就上街了,先到楼下的小吃铺吃了碗豆腐脑,便顺着大街朝北走。她住的公寓就在公司附近。公司在路西,她在路东走着,看着公司的大楼,觉得它格外异样。她在这个公司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天天八小时的坐班,倒也坐出点感情来了。往常散步经过,总是多多少少有一点亲切感。可是今天,公司的灰白的楼房像是死人灰白的脸,有一种排斥力,使她的视线想尽力躲开它。她想起来姥爷死的那年,她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舅舅他们把姥爷从冷冻抽屉里往殡仪馆的薄薄的黑色棺材里搬。姥爷的脸既熟悉又陌生,让她感到恐惧。

她走进北图的大门。她有一个电子阅览室的会员卡,可以在这里上网。图书馆里人来人往的。总服务台那里坐着一些人,在等着自己要的不开架的书。这永远是北图的一道风景线。曦曦庆幸自己不再是一个为写论文收集资料的研究生。

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曦曦看见一个外国妞,把外套捆在腰上,上身只穿了一件露肩膀的汗衫。两个乳房沉甸甸的像随时要掉下来的熟透了的哈密瓜。她正在指手划脚地跟服务台的人说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服务台的那个小伙子,好像被她镇住了,站在那里服服帖帖地听凭这个洋妞耀武扬威。

曦曦的右手下意识地从她自己毫无特色的胸前划过。一个念头闪现出来:要是自己丰满一点,会不会能显得自信一些?她昂了昂头,挺了挺胸,想象着自己人高马大的样子:看你们谁还拿我当垃圾桶,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在电子阅览室浏览了一下中华文苑,发现已经有网友给她的文章回了贴。她很得意。回贴是一个写手是否走红的标志。据说网上有一种死法,就是等回贴等死。曦曦的文章回贴虽然不多,但都是回复她的,不像有的贴,跟贴上百,打开一看,却是回的一个挑起新话题的跟贴,不是回原贴的。这次网友们都说她的文章写的就是自己身边每天发生的事。这使她多少有了一点安慰。

从北图出来,曦曦往回走,到二里沟105路总站那儿的民谣酒吧,要了个 25 元的汉堡套餐和30元的民谣果杯。曦曦每次心里有事,就容易吃得很多。酒吧的老板认得她,每次都亲自给她端上果杯,关切地问一句:“我说,今儿个又跟谁支气了?”曦曦总是白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吃饭。

吃完饭,回公寓睡觉。睡到三四点,起来看了两个美国大片影碟,饿了,懒得做饭,找补了点儿点心,躺在床上跟在广州的同学侃了个把小时,就胡乱睡了。

星期天,该去教堂了。曦曦的父母是信徒。曦曦从小就上教堂。她去的教堂是红房子旁边的崇文门教堂。北京的信众虽然一年比一年多,可是基督教堂并不多,只有五个。崇文门堂是主堂。曦曦喜欢那个躲在繁华大街后身的教堂,觉得一到哪里,什么烦心的事就都忘了。

曦曦一般是去早上八点的聚会。完了之后,就到王府井的东方广场,外文书店闲逛。今天听完了主日证道,曦曦觉得没有什么收获,就想去珠市口堂看看。

珠市口是曦曦很熟悉的地方。小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常常是到珠市口电影院。曦曦很喜欢那个电影院的门脸和里边的格局。据说珠市口影院是北京唯一保存了八十多年前的样式的戏院。珠市口电影院的东边,前门大街上,一座哥特式的建筑,就是珠市口堂。现在,电影院已经没有了。它原来在的地方成了一条马路,斜刺里从珠市口大街插向前门南大街。珠市口堂则像一个孤岛,颇为怪诞地耸立在前门大街上。马路上的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使它颇有腹背受敌的味道。

曦曦有时间赶上教堂的第二场礼拜。教堂的牌子上写着今天的经文是歌罗西书第三章。曦曦翻开圣经,才读了几句,就吃了一惊:这一章里的话,似乎完完全全是说给她听的:

2.你们要思念上面的事,不要思念地上的事。(是的,我是不是太为地上的事烦心了?)

13. 倘若这人与那人有嫌隙,总要彼此包容,彼此饶恕。主怎样饶恕了你们,你们也要怎样饶恕人。(宽恕。爱你的敌人好像爱你自己。别人打你的左脸,把你的右脸也伸过去。不要抱怨,对,不要抱怨。)

22.你们作仆人的,要凡事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不要只在眼前事奉,像是讨人喜欢的,总要存心诚实敬畏主。(是的,做事不是讨好别人的,乃是为了荣神益人。)

23.无论作什么,都要从心里作,像是给主作的,不是给人作的。

曦曦的目光又滑到第四章第一句:“你们作主人的,要公公平平的待仆人,因为知道你们也有一位主在天上。” 曦曦想,我不是主人,所以这句话不在第三章里。

礼拜后,曦曦从教堂里出来,感到外面的空气非常新鲜。就是街上密集的车流排出的废气,曦曦也不觉得讨厌了。她拐到珠市口大街上,穿过那条新开的马路,沿着大街朝西走,一路观察着哪些地方还是旧的,哪些地方已经不复原貌。她在虎坊桥过了马路。路北尽是胡同口的残余,像被炸子炸开的伤口。每个伤口都是一样,说不出来哪个是红线胡同,哪个是魏染胡同,只有 105路车牌子提醒着她方位,把她小时候对这一带的记忆温馨地交还给她。她站在车站,看着马路上一辆一辆的小汽车,等着她熟悉的105 把她带回到城西她那一居室的小窝。

(本篇故事情节人物纯属虚构)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