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 紫·

  中国农村有句俗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的是王婆弄了一大筐瓜到集市上,摇着破芭蕉扇,大声吆喝:“卖瓜卖瓜,香瓜甜瓜,红籽绿瓤,咬一口,甜透心,咬两口,甜掉牙,不甜不要钱!”反正就是可着劲吹,可着劲夸,究竟瓜好不好,有没有虫眼,长没长瓜疔,又当别论,只要把瓜卖掉推销出去赚到钱就好,“谁都不说自己筐里有烂桃”。好在乡下人朴实,就算吃了亏上了当,也就认了,不会以欺诈罪把王婆告上法庭。

  这王婆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水浒》传里的王婆就是个马泊六,足智多谋,舌绽莲花,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是人们厌恶的三姑六婆的典型。这里我想说说骂街的王婆。说是王婆,但不一定都姓王,不过王是大姓,到处都是,很有普遍性和代表性。为甚么是王婆,而不是王妞,王姐,王姑,王嫂呢,因为拉皮条,卖瓜,骂鸡或骂街这种事大厅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撒泼放赖,姑娘们脸皮嫩,张不开嘴,不合适,搞不好还被人吃了豆腐。年轻的大嫂也不合适,烧饭喂猪,再拖几个奶娃,脱不开身,也不方便,脸皮虽然厚了些,但还不到火候,需进一步磨练,所以这责任就历史地落在了徐娘半老阅尽沧桑的王婆肩上。

  当年我插队在江营的时候,就见过不少王婆。由于那时天天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准养鸡养鸭,好像鸡鸭也和阶级敌人一样会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危害社会主义事业,所以王婆们就无鸡鸭可骂,就只能骂大街了。反正不管骂什么,其套路和所需的基本功大致是一样的。就好像造句,有了主语和谓语,宾语可以随便填。王婆为何要骂街呢,一般来说是丢失了东西,偶尔也有邻里不和,借了丢东西的由头指桑骂槐的。农村里邻间来往多,很多物事,如锅碗瓢盆,斧镰筐绳等常放于屋外,厨房也是不上锁的,所以失窃的事就常有发生。

  俗话说:疼了想摸摸,吃亏想说说。丢失东西就是吃了亏,心里难过,憋屈,不说出来,会积郁成疾,生毛病,通过骂街的方式发泄出来,可以抒解压力,有利于心理健康。乡下人虽不懂弗洛伊德,却能在生活中实践他的伟大理论,所以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这也是王婆骂街的必要性和科学性。

  村民丢失了东西,比如一把镰刀,就是1-2块钱的事,公安局,派出所不会受理,公社,大队也不管不问,失主只有通过骂街来取得心理平衡,并以此惩戒盗窃者,使之良心不安,同时亦警告有心盗窃者,使之有所顾忌,有助于治安的改善和社会的和谐,记不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存在即是合理”,就更说明了王婆骂街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农村中缺少娱乐,精神生活贫乏,王婆骂街象是单口相声或一人转,长腔短调,手舞足蹈,简直就是一门表演艺术。且内容多涉男女性事,属于限制级,为大人们丰富了精神生活,对青少年进行性启蒙也大有助益,此为王婆骂街的娱乐性和教育性。鉴于上述种种理由,中国城乡的王婆骂街,已成为一种民俗,一道风景,成为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份,历经数千年而长盛不衰。

  在江营,大部份妇女都会骂街,就像会烧饭缝衣一样,是做一个合格妇女的基本功。但因天质秉赋不同,悟性有高有低,所以骂街的水平也相距甚远。可是要当个好的骂家也不容易,首先要脸皮厚,嗓门高,还得身体好,个把小时连蹦带跳,一般瘦弱多病的一准累昏过去。另外还要能耐渴,开骂之前灌两瓢凉水,中间不能喝水,也不能上茅房,否则观众就会流失造成冷场。另外,最重要的是骂街的艺术要做到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口似悬河,滔滔不绝,要是骂着骂着,突然编不出词卡了壳,没了下句,岂不丢人,这一点最能考验骂家的知识积累,艺术修养和创作才华,所以能满足这几条标准并达到一定水平的还真不多。由此可见骂街还具有锻炼身体和预防老年痴呆的功能。

  村里几十个婆娘中,大家公认的骂街高手也只有5-6个,最出色的要数老善的媳妇陈芳兰和老宽的媳妇王云珍,但依照刘兆环权威的评价,虽然陈芳兰嘴巴溜,嗓子亮,但王云珍(儿子叫公社,被大家叫做公社娘)在技巧,动作和耐力上较略胜一筹,应荣膺“江营骂街皇后”,或“江营第一骂”的桂冠。其实我觉得这也与像貌有观,陈婆肥胖些,一跳,肚皮上的肥肉乱颤,而且一咧大嘴,露出黑黄的虫牙和粉红的牙床,观赏性不如精瘦麻利的王婆。我们曾多次有幸现场观摩过 “第一骂”的精彩表演,这也是我们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贫下中农优秀品质的重要一课,这里仅择其一例记述如下。

  地点:村南水井边。在这里东沟和西沟两个大水塘由地下涵洞交汇,进村的大路由此经过,地处交通要冲,且全村一半以上人用此井水,打水的,洗衣的,饮牲口的,人来人往很热闹,井旁的大树上还绑着一只大喇叭,播放大队开会通知,唱样板戏,有点象是北大的三角地,是江营的神经枢纽,新闻发布中心。地点很重要,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骂街的宣传轰动效果。

  时间:下午1点,即午饭时间为最佳。因中午休息时间较长,有近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不太好,因上工时间没有观众,吃早饭时都慌慌忙忙要出工,没时间和心思听骂,少了观众,就火不起来。晚饭时间够长,夏天还可以,但冬天天短,黑的早,看不见,没有视觉冲击,骂街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有天中午,刚烧好饭,就听见水井边人声嚷嚷,我赶紧盛碗面条,和张献一道,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向井边走去。老远就看见王婆手舞足蹈地叫喊着。一问原来她家靠路边的自留地里的四根玉米棒子被人掰走了!那时粮食金贵,四根老玉米是一两天的口粮,怨不得她骂街。王婆虽是骂街的大腕,却没有明星的架子,也不要门票,见来人不少了,只听她干咳几声,俩手往大腿上一拍,面孔朝天,开骂:“我的个天哪,我的个地哪,我的个天皇大老爷哪!你可教我怎么活哪!”这是开场白,象是胡锦涛向代表们招手:“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或刘德华拿个麦克风:“大家好!我是刘德华!”

  下面转入正题,开始了对偷玉米贼的恶毒诅咒,用的是排比感叹句:“你这个黑了心肝的!你这个烂了肺叶的!你这个刮千刀的!你这个挨枪子的!你这个挨炮冲的!你偷吃俺家玉米棒,不出三天,教你头上长疮,脚板淌脓,从头烂到脚丫巴!教你一家不得好死!吃一个教你长疔疮,吃两个教你转肠痧,吃三个教你失心风,吃四个教你死全家!”只见她唾沫纷飞,辅以一蹦三跳,捶胸顿足等生动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对窃贼的深仇大恨。虽然很是卖力,可大家对此兴趣不大,都眼巴巴地盼着听后面的好戏。果然王婆不负众望,攻击的矛头开始向下半身转移,表演逐渐进入佳境。

  “你这烂屁眼的!你这烂鸡巴的!烂吊头子的!烂吊根子的!烂蛋子的!教你断子绝孙绝户八代!”这话说的没错,那玩艺都烂到根了,能不断子绝孙嘛!不过绝一代就够了,用不绝八代。估计王婆说的是直肠癌,睾丸癌或花柳病什么的。这一段对俺们男人来说不希罕,这物件身上都有,天天研究,太熟悉了。记得初三上生理卫生课时,朱老师抱来个半身人体石膏模型放在教桌上。模型从正中间解剖开,半边有皮肤,半边露着紫红的肌肉肝肺和白花花的肠子,大腿根处黑乎乎的丛毛下边垂挂着那玩艺儿。男生们象吃了伟哥一般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女生则满脸通红趴在桌面上。趁朱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老歪赵亚民拿张纸,吐口唾沫上前去把纸贴在那玩艺上,大家大笑,女生们也悄悄抬起头来。一会,朱老师走过来,一边把那张纸拿掉,一边说:

  “不要大惊小怪嘛,这是科学,啊,人体科学!大家要尊重科学。”

  老歪站起来,狐假虎威地拍着桌子叫道:

  “不要笑!不许笑!大家都要好好学习这鸡巴科学!”

  男生又大笑,女生又低头掩面或扭头看着窗外。可到后来考青春期生理卫生,好好学习的老歪答的驴唇不对马嘴,不及格!虽说女生捂着脸没有听课,可个个都考了八九十分,差点把老歪的鼻子气歪。

  跑题了,下面书归正传。修理过了盗贼的男性,王婆开始问候其女性亲属,这时骂街艺术才进入真正的高潮。“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千人摸万人抠的,千人日万人操的,千人靠万人奸的,千人戳万人捣的,千人插万人攮的……”听到这里,你不能不佩服咱贫下中农语言的生动丰富,那五花八门的动词用的真是神乎其神。“你这不要脸的骚比,浪比,你家男人鸡巴烂了,戳不过瘾,管不够,你就偷俺家玉米棒,戳你裤裆里的浪骚比,戳你娘的老骚窟窿……”这一戳不打紧,戳到了王婆的兴奋点,创作灵感泉涌而来,于是一根玉米棒神出鬼没,戳遍盗玉米贼的八辈女性亲属,姐妹女儿,娘姨姑妈,表姐表妹,七大姑八大姨个个雨露均沾,连躺在棺材里的奶奶祖奶奶也被无微不至地百般宠幸了一回。

  如果王婆用的都是动词,戳来戳去也戳不出啥花来,精彩的是她的形容词和名词,以及绘声绘色的描述。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可惜咱不能原汁原味地都搬到这里,只好请读者张开想象的翅膀在那有限的空间里尽情翱翔吧。说实话,对于男女之事,我那时虽无实战经验,但绝不是性盲,除了上学时粗略地学习过生理卫生,下放后还认真研读过女性生殖系统的书籍——农村赤脚医生手册。那书就放在大队部的书架上,浏览率极高,散乱的书页永远是翻开在妇产科的第一页,看的人太多了,那页纸已经发黑且油腻,但图片依然清晰,丝毫不影响教育效果。王婆肯定没研读过此书,因为她用的术语与书中所述大不相同,但不仅毫不逊色,反而更加生动形象,唯妙唯肖,充满了贫下中农的淳朴本色。

  听王婆骂到精妙处,观众中一片赞叹声,乡下人没有鼓掌的习惯,只会眉飞色舞,嘴里嗷嗷叫,跺脚拍大腿。半大小子最活跃,乱窜乱蹦,你捅我我踢你,闹成一团。远处的树荫里,坐着大姑娘小媳妇,纳着鞋底,偷偷地抿着嘴笑。别以为她们不关疼痒,漫不经心,其实她们是最专心学习的,这是她们的必修课,早晚要成为王婆的接班人的。当高潮过后,演出渐近尾声时,饲养员姜文虎牵着黑叫驴来饮水,驴肚皮下尺把长的那话儿再次触发王婆的灵感,于是玉米棒换成了驴棒儿,窃贼家的女人又被亲切地问候了一遍,演出才告结束,观众作鸟兽散,我和张献端着空碗往回走,张献说:“这公社娘累的不轻,值俩工分。”我说:“光消耗的能量至少得六个老玉米才能补充。”

  这样的演出是不定期的,冬季是淡季,大约一两月个一场。但夏秋收获季节比较频繁,曾有过一天两场的记录,当然演员是不同的。虽说观赏免费,有时还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记得有一天,张献的女朋友到访,正吃中午饭,忽然听到王婆又开骂了,说是地里的一个倭瓜被偷了。张献怕女友难堪,从我们菜地摘个倭瓜,走去放到王婆脚下:

  “我说公社娘,今个你行行好,别骂了,倭瓜给你送来了,行不?”

  “那不行,瓜又不是你偷的,不骂,我出不了这口气!”

  张献连连作揖:“那瓜就是我偷的,我偷的,行了吧?”

  “那不行,不骂我嗓子痒痒,难受。”

  “行行行!这瓜你先拿回家,吃过饭,消消停停到坝子底下的乱葬岗上去使劲骂,行不?”

  王婆笑了:“看你的面子,老娘今个就便宜了那偷瓜的!”

  弯腰抱了倭瓜,歪歪扭扭地去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也没精打彩磨磨蹭蹭地走了。

  附:骂鸭(录自《聊斋》)

  白家庄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邻翁素雅量,每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民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深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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