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
我的爱情与北大无关,与湖光塔影无关。
它发生了,它过去了,它施施然地呆在那儿,像埃及大沙漠里的狮身人面像,它注视着我,让我静不下心来。我再也无法恢复到恋爱以前心如止水的状态里去。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当一个人拼命回忆过去那些快乐的事情,想起来的偏偏是那些心酸和痛苦,那么,接受它们吧。
我的爱情也许不叫爱情,因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爱,在等待,在忍受。等待一次接一次的拒绝,忍受一次接一次的伤害。我所爱的人离我那样遥远——不只是空间上的遥远,而且是心灵上的遥远。在《圣经》中,神对男人和女人说:“你们共进早餐,但不要在同一碗中分享;你们共享欢乐,但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像一把琴上的两根弦,你们是分开的也是分不开的;像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你们是独立的也是不能独立的。”这也是我想对我的恋人所说的话。然而,当我说出来时,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我们没有能够成为一把琴上的两根弦,没有能够成为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我伸出手去,握不住你的手;我回过头去,望不到你的容颜。我不知道你是否找到比我还要爱你的人,而我自己已然无法再去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全身地去爱。
窗外,阳光灿烂,一如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记忆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1
人们往往事后才发现,真正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被爱却是幸福。可是偏偏有许多人,宁愿去爱人而不愿被人爱。——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小雅就是这样的女孩。
小雅跟我算是半个青梅竹马。我的父亲与小雅的父亲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我的母亲当年把小雅的母亲介绍给她的父亲,所以我们的母亲是更加亲密的朋友。我们两家人,分别生活在嘉陵江边的两个挨得很近的小县城里。逢年过节,相互到对方家里作客。小雅有一个弟弟,我也有一个弟弟,4个小孩每年总有几次见面并且在一块儿玩的机会。
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我不记得我是否欺负过小雅,让小雅哭过鼻子。在我仅存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过。我极其腼腆,对女孩子一般都是敬而远之。
最初的关于小雅的印象,能够记起来的是:有一次小雅全家到我家来作客,小雅穿了一件雪白的裙子,一尘不染,很是耀眼。那时,我正上初二,小雅正上初一,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4个小孩在一起聊天,小雅说普遍话,还是一腔稚气的童音。弟弟悄悄在我耳边说:“她真炫耀,在我们面前说普通话,哼,臭美!”我对这位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也有些反感,大概是出于嫉妒吧——她那么漂亮,雪白的裙子衬得雪白的皮肤像镀着一层银光。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比洋娃娃还要长,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惹得我想伸手去摸,却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她的眼珠有点陷进去,显得很深邃,还有点带紫色,像是电影里俄罗斯的小姑娘。小雅的普通话尽管不十分纯正,却具有一种特殊的高雅的味道。跟我们的土话有天壤之别。而我和弟弟呢,刚刚从外头野地里奔跑回来,一身是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公主,心里能平衡么?我和弟弟瞪着她,眼睛里有一些排斥的意思。
那时,我还没有料到,几年以后,我会爱上这个磁人一样的小公主;我更没有料到,这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一场创伤的爱情,一场影响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爱情。这个在一大堆四川话中倔强地说着普通话的小公主,竟然是我生命中躲避不了的“克星”。而小雅更没有料到,她对面这个脏兮兮的男孩,将来会那样深深地爱上她。但是,这个男孩固执的爱,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伤害,他将像楔子一样楔入她的少女时代,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在拒绝他、伤害他的时候,也在拒绝自己、伤害自己。小雅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她连一只蚂蚁都也不会伤害,她却毫不留情地伤害这个男孩,同时也更深地伤害自己。这种伤害是不由自主的,连她自己地控制不了。小雅不想这样做,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她可以对所有人好,偏偏不能对他好。这是什么原因呢?谁也说不清楚。“爱”与“死”是人生中解决不了的两大难题。人在青年时代被爱所困惑,在老年时代却被死所困惑,一生都不得安宁。爱像一把慢刀,一点一点地刺进人的肌肤;而死则是一把快刀,一下子就结束了所有的痛苦。我不害怕死亡,我却害怕爱情。我能够承受决绝的快刀,却不能够忍受延宕的慢刀。
事情过去之后,我们都说:谁也没有错。那么错误出在哪里呢?当初,在我们犯错误的地方,有没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寻找了半天,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有答案,我们早就拥有了圆满。如果能够避免错误,我们就不至于受这么深的伤害了。埋在心里的痛苦,就像腐烂的伤口一样,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若是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倒会收口。但我们谁还有伤上加伤的勇气?
那时候的小雅,稚气十足,小辫子在胸前晃悠。她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女孩。以后,即使我最爱她和自以为最了解她的时候,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那天,小雅一边看书,一边把小辫子含在嘴里咬着。这时,小雅的母亲就会批评她,听到母亲的话,小雅才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把辫子抛到脑后去。我猛然想起刚刚读过的李清照的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不正是为小雅写的么?我躲在一边笑了。小雅问:“你笑什么?”我赶紧说:“没有什么。”于是,她又埋下头看书了。
小雅埋头在我的一大堆连环画之中,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我的那一套《丁丁历险记》。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嘴唇像弯弯的月牙儿,两颊露出小酒窝。这下我可骄傲了,因为我是这些书的主人。小雅的母亲说:“你们出去玩吧!”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各自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大人们在客厅里大声说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却出奇的安静。母亲说:“今天孩子们真奇怪,居然没有什么声响。”母亲是在客厅里小声说这句话的,我的脸却一下子变得很红很红。我偷偷地瞟了小雅一眼,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书,没有听见母亲的话。尽管小雅在认认真真地看书,我却浑身不自在。
那一天,雪白的裙子在我的眼前荡漾着。那一天以后的许多日子,雪白的裙子依然在我的眼前荡漾着。以后,很爱打扮的小雅穿过形形色色的漂亮衣裙,很多衣裙的样式我都记不得了,那件雪白的裙子我却永生难忘。我们没隔几个月总能见上一面,相互之间很拘谨。母亲常常说对客人不热情,父亲说,儿子的性格就是这样,也不用强求。那次以后的许多次见面,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关键的一次见面,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那一次见面,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2
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这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情太强烈,所以才来得如此快!——爱情本来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积累而深厚。——古龙《七种武器》
那是军训结束之后的暑假。1年的枯燥而压抑的军训,熬过之后,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轻松感。天空一无所有,安慰在哪里呢?这时,正是一个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这时,我又与小雅相见。
这次见到的小雅,跟往年见到的小雅却迥然不同。女大十八变,小雅从豌豆公主一样的小小女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丰姿绰约的少女。小雅刚刚高中毕业,而我似乎已经饱经风霜。在“居之不易”的军校里挣扎了一年,看透了人间丑恶与凶险,我已习惯于冷漠。小雅对大学生活还一无所知,对大学充满了好奇。我却只能给她讲军校里的故事。她的辫子比以前更粗了,蝴蝶结飞舞着。
周末,我们两家人到一个湖区去旅游,我跟小雅在同一条船上。在军校里,平时根本就没有接触女生的机会,而我自己又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所以我在小雅这个“大女生”面前十分拘束。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沉默着。我划船特别用劲,仿佛要显示我在军校里训练出来的强健体魄。阳光在湖面跳舞,白鹭在我们的身边飞翔。
坐在我对面的小雅,一直在低头沉思。她在我的面前同样显得有些拘谨。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说,匆匆说出口以后,却又感到后悔:这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这是一句很傻的话。三言两语之后,又复归于漫长的平静。我问小雅高中里的情况,问她想在大学里念什么科目。小雅的回答是漫不经心的。女孩对我来说,仿佛就是另一个星球的物种,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爱听什么。本来,我比小雅大两岁,该算她的大哥哥,但我对她似乎有点“怕”,我连教官都不怕,为什么怕这位“小妹妹”呢?我究竟怕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弃船登岸,我先跳上岸边,然后伸出手去接小雅。船摇摇晃晃,她轻轻地惊叫着。看到我伸出的手,她犹豫了一瞬间,把手伸给我。她的手指修长,冰凉冰凉的,我的手却很烫。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握着一位少女的手。小雅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把头埋得很低。然后,她想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我略微用了一点劲,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她愠怒的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松开了手。从这刻起,小雅在我心目中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小妹妹了——那牵着手的一瞬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然发生。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爱情来得竟然是这样突然,这样让人缺乏准备,这样让人手足无措。从那一刻起,我看小雅的眼光跟以前完全不同。
爱情的性格是蛮不讲理的,该爱就爱,该恨就恨,水到渠成。理性与爱情无关。爱情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从来没有人能够抗拒它的侵略。我当然也不例外。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痴痴地想:我生命中还有另一半,另一半在哪里呢?起初,另一个人的形象一点也不清晰,渐渐地,由暧昧变得明朗,由混沌变得清楚,由朦胧变得分明。谁是我失落多年的魂魄?谁是我仰望多年的女神?谁是我的肋骨?谁是我的爱?我就像一个雕塑家一样,让自己的作品慢慢地成形,最后终于显示出它芬芳的容颜;我也像一个园丁一样,让花卉自由生长,最后终于绽放出纯净的花瓣。
登岸的那一刻,风把小雅的发丝吹得飘起来,拂过我的脸,痒痒的。纯情似水的小雅,一下子就占据了我整颗的心、我那颗没有被任何人占据过的心。那一刻,生命敞开了,明亮了。一个深埋在心底的形象缓缓地浮出水面——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汉字,它的肩头,它的脖子,它的脚趾和雪白的牙齿,我都可以看到,可以触摸到。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魂魄,我终于找到了我自己。尽管小雅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孩。
晚上,我们去跳舞。我的舞技很差,是姨妈教会我的,我还没有跟同龄的女孩跳过舞。搂着小雅的时候,我紧张得满头大汗,真比在军校里走队列还紧张。心里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却接二连三地踩了小雅的脚趾。到第二支舞曲的时候,小雅就不愿意跳了。但是对我而言,跟小雅跳了一曲舞已经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然后,我又约小雅去放风筝,去看电影,频频地去约她,连小雅的父母都看出点儿意思来了。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假期结束时,我向小雅告别,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学校,我才铺开信纸给小雅写信,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信,也是我写过的最困难的文字,然后是焦灼的等待。
隔了很久,我才收到小雅的回信。小雅的回信是冷淡的,她暗示我也许是误会了。她说她只是把我当作兄长来看待。而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拒绝的话,我一天也没有耽搁就给她回信,语气是决绝的,不回头的,强词夺理的,一封接一封。那些日子里,我不再像以前的那个我,不再理智,不再内向,不再腼腆。我拼命向温暖靠近,宁愿冒着被灼伤的危险。我知道,这一生中能够随心所欲所做的事情很少很少,这是最重要的一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偏偏爱上小雅,反正是爱上了。我不知道对她是否公平,我只知道“爱”本身并没有错误。我在未名湖边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多么希望小雅也在身边,只要小雅在身边,我这一生便别无所求了。湖畔有一对一对的恋人相拥而过,我独自一人,怀着相思和激情,怀着满足和想象。
信越写越频繁,两周一封,一周一封,一周两封,小雅的回信却仍然不冷不热,收到我三四封信才回一封,而且每封回信不到我的信的一半长。对我来说,楼里的信箱有了不同的含意,每到中午我都盼着信来,有时是惊喜,更多的是失望。惊喜之后还是失望,更深的失望,因为小雅来信的语气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我盼着放假,盼着回家,盼着见到小雅。
见到她之后会怎么样呢?
3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她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会令她觉得无所谓。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回到四川,小雅她们没有放假,我便直接到她的宿舍里。小雅见了我很吃惊,草草地向宿舍的同学介绍我说:“这是我的老乡。”我心里很不高兴:什么叫老乡?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他是我男朋友”呢?小雅的心目中真的没有将我看作她的男朋友?兴冲冲的赶回来,迎面就是一盆凉水,让我透心凉。
晚上,我们跟小雅一起去看电影,同行的还有跟小雅同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小雅故意这样安排的,她是不是不喜欢跟我单独出来。一路上,我默默无语,她却跟朋友一起说说笑笑。电影开演之后,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握小雅的手,她却把我的手甩开了。我想对小雅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电影的情节,我一点也没有心思去关注。电影完了以后,我们约好明天我去找她。
第二天,我去找小雅时,她的室友却告诉我说,小雅出去了。我知道,她是有意躲着我。我到楼下的电话亭给她打传呼,打了七八次都没有等到回音。管电话亭的老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用更加异样的眼光回敬她。最后一次,小雅才回话说她进城去了,让我等她。
我一直等到下午,小雅才回来。我们一起走到四川大学的一棵梧桐树下,我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小雅也很倔强,她回敬我说:“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的心目中有多重要?”小雅也冲着我嚷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雅急了,脱口而出:“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嘛。”她说出了我早就预料到的却又最害怕她说出来的话。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几天后,小雅的父母都来看我,他们都很喜欢我,把我当作他们的儿子来看待。他们常常在小雅的面前说我如何如何好,没有想到物极必反——他们越是喜欢我,小雅越是不能接受我。她把她的叛逆发泄到我的身上。因为父母喜欢我,所以她要不喜欢我。如果要寻找原因的话,这就是原因之一。
小雅也回来了,在我家的书房里,我们又面对面了。这是尴尬的见面,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作好把小雅当作“普通朋友”来看待的准备,而小雅似乎很对不起我,一见到我就哭了起来。我赶紧搂着她的肩,安慰她说:“都怪我,别哭啦。”小雅却哭得更厉害了,她第一次让我搂着她。我搂着她的肩,她的肩头抖动着。她也紧紧搂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泪水湿润了我的衣领。没有想到,小雅的心里也这样难受,没有想到我的爱带给她的不是轻松和快乐,而是沉重和负担。这真是我的罪过啊。
我把小雅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她与我所有的朋友,无论男孩女孩,全都成了好朋友。而她与我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微妙的状态。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并不多,小雅很情绪化,而我是个理性的人;小雅很固执,而我很宽厚;小雅喜欢动,我喜欢静。小雅在成都,成都是一个消费的城市,是一个闲适的城市,城市的女孩很懂得怎样过好日子,而我偏偏是一个以苦为乐的人,一个过不惯闲适生活的人。小雅身边女孩子的男朋友们都是地地道道的成都男孩——聪明伶俐,知道讨女孩的欢心,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寻求温馨的感觉,知道怎样挣钱也知道怎样花钱。而我呢,以上所有的条件全都不具备,还时不时以北大学生的身份自诩清高。这是小雅不接受我的一个理由吗?
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都不同,我又怎能把我自己的幸福观强加小雅呢?爱不是奉献和索取对等的交易,我付出的一切都是我所愿意付出的,仅仅是我乐意而已。小雅愿不愿意接受,我又怎能强求呢?想到这些,我突然心平气和了。
“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堂•吉诃德的名言。
很快,假期满了。我又坐火车北上,小雅没有来送行。我既希望小雅来,又不希望她来。在复杂的心情中,离开了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忽然之间,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原来以为回来以后会离温暖更近,而事实是相反的,我反而离温暖更远。我还不如把温暖留在想象中,想象中的温暖是没有形状的。有一位西方哲人说过:“假如一个人把全部心思倾注于一点,失败是难免的事情。”我的爱情也是这样的吗?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悲哀。多情与无情其实是一回事,是左眼与右眼的关系。我这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了,而这恰恰又是一场无望的爱情。我并不了解小雅,她并不是我眼中的那个“小雅”啊。
我记得我们在望江楼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她摊开自己的小手,数着手上的纹路说:“你看,我的命多么不好啊!”眼睛里飘逸着烟雨迷蒙的忧郁。我这才发现她还有另外的一面,忧伤的一面,深沉的一面。原来,我以为小雅仅仅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的她对未来的恐惧,我能够帮助她消除这种恐惧吗?
在北上的火车上,我想来想去,心里只有小雅。躺着一边读晏几道的《小山词》,一边给小雅写信。火车在晃动着,写字很困难,但我还是坚持着写,想一下火车就寄出去。其实,这也只是安慰自己而已,在跟小雅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呢?
4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黯然销魂,“不敢想思”又是种什么滋味?多情自古空余恨。如果你已经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深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那又是怎样的滋味!——古龙《白玉老虎》
从写第一封情书的时候起,我就被一种绝望所煎熬。
分别、相聚、再分别、再相聚……日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而我们也一天天长大。在吵架与和好中,我从大一到了大三,而小雅也从高中毕业生成了大学里的老生。
我的笔快要触及到伤口最深的地方,我快要写不下去了。
与其说燕园是一个学术的圣地,不如说燕园是一个爱情的圣地。我在这个爱情的圣地居然没有饮过爱情的琼浆。身边无数风流的才子才女们不停地演绎着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而我无动于衷。我的爱人在远方,在巴蜀。晚唐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的心情已经被他写尽,我写不出什么新的诗句来了。
我依然不了解小雅,因为小雅不让我了解她。她躲躲闪闪地,藏在远方。即使我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好像在远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看我的文章,我自己最得意的为她所写的文章,能够感动好多女孩的文章,她却不看——虽她就是文章的女主人公。当我把文章的手稿,我无比珍视的手稿递给她的时候,她随随便便地就放在一边。那时,我所体味到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哀。
而小雅也不轻松,她承受着父母的压力,承受着我的压力。她的父母已经认可了我们的关系,而我也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却觉得我离她太远了,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远”。小雅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又说:“我不适合你”。可是,她又觉得三年来亏欠我太多,同时又不敢违背父母的命令。最后,小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她在理智上接受我,在情感上不接受我。
我一直认为,爱情是可以水滴石穿的,爱情是可以愚公移山的。我为了得到爱情,可以承受一切痛苦。我可以为小雅做一切事情。爱情的本质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呢?根据我的切身体验,也许是痛苦。
大三的寒假,我回家商量工作的事情。我对小雅说:“为了你,我愿意回成都来,跟你在一起。”我果真在蓉城奔波起来。小雅说:“我可不敢让你因为我牺牲自己的事业。”我说:“你比我的事业还重要。”小雅却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把背影留给我。“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你还需要我做什么?”我有些着急了。小雅却不冷不热地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就是因为你已经做得太多,我才烦呢。”
我们商量好去青羊宫玩。两个人都没有情绪,垂头丧气的。匆匆看完正殿、偏殿,我建议说:“找个茶馆喝杯茶吧。”小雅说:“我想回去。要喝茶你自己去。”看这样的形势,我知道再一起玩也没有意思,就顺从她的意见回去。回去的路上,小雅突然说:“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样对你,可是我不由自主就这样对你了。也许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她的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她埋着头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孩,我也很难找到像你这样的男孩子,可我……”我把小雅搂住,让她靠在我的胸口,反复对她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小雅心里也很难受,带着哭腔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佛看重一个“缘”字。我们真的“无缘”么?我不相信,我不得不相信。我与小雅真的是两颗星,运行在不同的轨道里,最多只能擦肩而过?
那天,我第一次吻了小雅。这是相处这么多年里我们最亲密的一次。小雅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她好像很疲倦,很害怕。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我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那次见面,她的睫毛还是那样漂亮。我轻轻地吻吻她的睫毛,每吻一下,她的全身都抖动一下。我紧紧地抱着她,我能够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抖动。小雅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皮裙,让她的身材凹凸分明。每一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如此合身。我又想起少年时代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公主。而身边一身黑色的小雅却给我以一种神秘的味道。她喜欢穿极端的颜色。每种颜色的衣服都对应着她此时的心情,同时也影响着我此时的心情。岁月不是白过的,每一分秒都有每一分秒的含意,每一分秒都有一些与它契合的想象和情绪,每一分秒都有与它相关的人物和故事。小雅的一颦一笑已然渗透到我的生命里,像一棵根系很深很深的树,想砍也砍不倒。
似乎所有的长辈和朋友都认为我跟小雅是天生的一对。小雅却认为我没有给她时间,她依然不适应这样的关系。她说她没有成熟到可以谈恋爱的地步,她说她害怕受到伤害。我说,过去的3年时间还短吗?3年以来,你们宿舍里的女孩们不知换了几任男朋友,而我只爱过你一个人。难道我还会伤害你吗?小雅说,你又不是天天在我的身边,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否适合我。我顿时哑口无言了。是啊,小雅说得很对,平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对方的形象不过是通过自我想象而成。这种想象本来就有很大的偏差。对方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啊。
当外人羡慕地看着我们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人心里知道,我们一直没有进入爱情的内核,一直在爱情的边缘徘徊。我作了多少次努力,小雅也作过许多次尝试,却仍然如故。
告别的时候,我们既没有提出分手,也没有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在成都的工作也尚未定下来。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男孩,在感觉上尤其显得软弱。回北京后,给小雅打电话,问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说,你自己的事,干吗问我。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分手。她说,你怎么理解都行。我放下电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浑身一下子轻快了。然而在晚上,创痛紧接着就侵袭而来。我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就像跌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昨天还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今天突然就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这样的感觉好不好受呢?
5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如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古龙《英雄无泪》
在创痛中,我选择了上研究生。我不是抱着“献身学术”的崇高目的上研究生的,上研究生纯粹是因为恋爱的失败。这在北大这所最高学府里多少有点不对劲。我甚至有点害怕那座城市了,那座小雅所在的、遍植芙蓉的城市。我一个人就呆在陌生的北方吧,像一匹受伤的狼,独自在旷野里舔自己的伤口。
我给小雅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既然心事都无足轻重了,那么这封信也写得很轻松。第一次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给小雅写信,我不再谈自己如何爱她,我只是谈我对她的工作和生活的一些建议。用那句人人都唱烂了的歌词说,就是“只要你活得比我好”。谁伤害了谁已然不重要,只要爱过,就要关心对方的幸福。
很快收到了小雅的回信。这是一封比以往所有的回信都要及时的回信。这也是一封比以往的所有回信都要真诚的回信。没有一丝敷衍的痕迹,是用心来写的。同样是熟悉的字迹,却是不同的语气和心态。
小雅说:“没想到会收到你这样一封信,它的分量远远超过了4年中你给我的任意一封信。”她说:“我哭了。我不知你是用怎么样的胸襟在谅解我,宽容我。你的磊落衬映着我的自私和虚伪,我无言以对。你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也是自傲的。你有足够的自己得到世间一切最好的。但你又如此真诚、真心待我,小心爱护我,这样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平凡的我为什么会得到你的青睐,为什么又要处处去伤害你,只觉得自己好卑鄙,从没有认真去了解你、关心你,从来就把所有的不快、不满不分轻重地强加给你。其实在伤害你的同时,我自己也伤痕累累。这样做,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信笺上还沾着小雅的泪水,打湿了好些字迹。在信的最后,小雅写道:“这一次我更清楚地认识了你,我误解你太多、太多,对不住你也太多、太多,只有用自己的真心去补偿。”
这封信又让我开始平静的心泛起了波澜,我该怎样回小雅的信呢?她是真的接受我吗?当梦寐以求的一切翩然而至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了。长久的伤害和猜忌,长久的拒绝和排斥,使我失去了获得“爱”的自信。
收到小雅来信的那天,我在未名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了一对一对的恋人、情投意合的恋人。我一个人,怀里有一封信。我忽然想起了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来:“古往今来的女人的呼号啊——‘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不过,角色需要置换一下,我这个软弱的男孩才是主人公。我连呼号的勇气都没有。这片湖水,看过多少人间的悲欢,倾听过多少少年人的心声?而我在它的面前沉默着。
隔了很久,我才给小雅回信。我在信中说,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是时间太长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关于“成功”的惊喜。我们又恢复了通信,不过通信的间隔变得很长。相互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暑假回家,我们俨然以恋人来对待对方。小雅主动来找我出去玩,这在原来是从来没有过的。她过去来我家的时候,情绪很低落,随便拿过一张报纸,一看就是半天。现在呢,她高高兴兴地说话,甚至当着弟弟的面跟我说悄悄话。
我们一起去游泳。我是旱鸭子,只好躺在橡皮船上晒太阳,而小雅却是游泳的高手,在水中犹如浪里白条,一眨眼就游了好远。游累了,她便游到船边,趴在船头跟我聊天。她的头发湿淋淋的,一身鲜红的游泳衣在青波中分外惹眼。有时,她还调皮地向我泼水,或者轻轻地掀动我的橡皮船。尽管我知道小雅没有力量把船掀起来,我还是吃惊不小。我想回敬她的时候,她又游远了。我躺在船上,仰面朝天,用眼角的余光瞟水中的小雅。她在慢慢地仰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镀着一层金光。
暑假与寒假之间是漫长的分别。漫长的分别之间有一段短暂的相聚。又一个寒假。我跟小雅牵着手在街上散步,流连在小吃摊旁边。跟所有的四川女孩一样,小雅喜欢麻辣味道浓烈的小吃。每次出门,经过一家小吃店时,她总要吃一小碗豆花。那是一家老字号的小店,掌勺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由于经常光顾,老婆婆知道了小雅的口味,每次都会在豆花里加双倍的调料,特别是辣椒和炒黄豆。小雅就坐在长条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家小店就像鲁迅先生小说里的小店,天花板被烟火熏得乌黑。只不过长条板凳上坐的不是孔乙已和阿Q,而是一个楚楚动人的淑女。小雅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吃得满头大汗。脸上红晕泛起,艳媚动人。我在北方呆久了,不敢吃这样辣的小吃,便坐在一边看小雅吃,然后递一张手巾给她。有时候,我看她看得呆了,忘记给她手巾,老婆婆便替我递一张餐巾纸给她。
那是寒冷的冬天,春节的前夕。小店里有一个火烧得很旺的炉子。我们并肩坐着,伸了手去在炉子上取暖。我把小雅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小雅默默地让我握着。我想起《红楼梦》中宝玉为晴雯暖手的情节来。小店里还有刚做好的年糕,我们买来放在炉子边上烤来吃。白居易有一首叫《问刘十九》的诗,写的也是这样的场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小雅有很好的酒量,朋友聚会的时候,她常常帮我应付酒局。一仰脖子,一大杯白酒就喝下去了。娇弱的她,也有刚烈的一面。而在小店里就着年糕喝米酒,别有一番情趣。慢慢地,雪白的年糕被烧得焦黄焦黄的,分成两半,里面热气腾腾。我很心急,刚咬一口,舌头便被烫住了。看着我呲牙裂嘴的样子,小雅朗朗地笑出声来。那是我最愉快的时候之一。我感激小吃店的老婆婆。
我们还去歌厅唱歌。我不会唱歌,小雅的声音也提不高。于是,大多数时候,小雅在我的臂弯里轻轻地哼着歌词。我不去看电视的画面,只看怀里的小雅。能够这样近地看着她,我就满足了。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殊不知,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几天。为什么快乐的曰子总是短?为什么不快乐的曰子总是长?
6
身上的创伤,可能是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古龙《不是集》
我们曾经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这是我们天真的想法。有的问题,不是我们所能够解决的。在那些我们最快乐的日子里,依然有一丝阴影。在小雅的笑声背后,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悲音。
又一次告别小雅,并且约好秋天她到北京来玩。我的手上有了她的一叠照片。以前,我问小雅要照片的时候,她很不乐意给我,总是挑那些照得不满意的给我。我照样当作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现在,我手头上的都是她照得最好的照片,每一张上都有她甜甜的微笑。这些照片我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看上三两分钟,准能够睡上一个好觉。
然而,我总觉得让小雅等我念完研究生时间太长了。她孤独地呆在遥远的都市里,而我无能为力。仅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在北国枫叶火红之前读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人生在世/应该经受爱情的折磨。/我燃起蜡烛,让它在窗口一直亮到黎明。”我把诗句寄给小雅,希望小雅能来北京,看北京的红叶和北京雪白的芦花。
小雅在电话里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她声音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就好像在我的身边哭泣一样。我顿时感到她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我手脚冰凉。
小雅终于到了北京。我在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是我们的告别仪式,而不是一次开心的旅行。我们都强作笑颜,心里有许多话没法说出口。一路上,我滔滔不绝地向小雅介绍北京的名胜古迹,说了一大半,我发现小雅根本没有认真听。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们在未名湖漫步。这是我四年以来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画面。当我们真正在未名湖漫步时候,我又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些让我羡慕的情侣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小雅到了我的研究生宿舍里,跟原来在四川的时候一样,有着好人缘的小雅很快就跟我的室友成了好朋友。她坐在我的书桌前面看书,就像我一样。她躺在我的床上酣睡,而我继续在床边看书。小雅一觉醒来,说她梦见自己在北大念书。北大并不是一群书呆子啊。小雅说,要是我们都在北大,会怎样呢?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北大里清贫的物质生活与富足的精神生活是让人羡慕的。小雅说那是下辈子才能实现的梦了。
那时,北大的柿子林还没有消失。小雅吃惊地发现那么多红艳艳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坏了,而树上成熟的柿子也没有人去摘来吃。小雅说在四川的时候就很喜欢吃柿子。于是,我到校门外买了一堆火红的大柿子,在巴蜀没有这样大和这样红的柿子。谁知拎回宿舍的时候,柿子在自选车的车筐里颠簸坏了,成了一堆浆糊状的东西。我在沮丧之余,发现居然有一个柿子逃过了劫难,还是好好的。我挑出这唯一的一个柿子给小雅吃,她吃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吃,轻轻地咬了一口,照样弄得满脸是柿子的汁水。我们相对而笑。
说爱是艰难的,说不爱更是艰难的。许多年的风霜之后,依然是不爱,我们双方都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有些坡坡坎坎是我们爬不过去的。那天晚上,我们相拥了一夜,窗外是圆明园的月光。那月色是青色的,有一种伤人的刃。我们坐在床头望着月亮,屋子里没有灯。小雅的胸口戴着一个玉雕的小兔子。小雅是属兔的。我趴在小雅的胸前,将这只小兔含在嘴里,仿佛将小雅含在嘴里。小兔冰凉中又透着一丝温热,就像它的主人。小雅告诉我说,有一次,她起床的时候,发现枕头边上没有了小兔,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急得哭了起来。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发现小兔掉在了床下。“这是你的护身符,千万不能丢。”我对她说。她狠狠地点点头。
去西山,去颐和园,去圆明园,去鲁迅故居,我们都手拉着手,我把小雅的手握得很紧,握得她都有意见了。因为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跟小雅手拉着手了。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北京的景色都是平庸的,只是有了小雅,才变得生机盎然、魅力无穷。小雅却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刚刚几天的功夫,北京的干燥就伤害了她娇嫩的皮肤。我心疼得不得了。出门的时候,我让她戴上一顶遮挡风沙的小帽子。本来是一顶实用的帽子,戴在小雅的头上,又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小雅瘦了许多,腰肢盈盈一握。小雅的消瘦是什么原因呢?是我的爱让她进退不由,还是她在担忧自己的将来?是她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都是,又都不是。离开我之后,小雅将一个人承受生命的风霜,她纤弱的双肩经受得住这一切么?
一路上,我给小雅拍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她以后还会来北京,还会来同样的地方,甚至让我作陪,但是绝对不可能再有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之间也再不会有现在的关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诗。我们都将经历这样一个历程。苦涩而酸楚。这是一场知道结果的爱情,知道结果是悲剧性的爱情。
分别前一天的晚上,小雅喝醉了。又哭又闹,恢复了她当年的孩子气。她不让我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清晨醒来,她却记不得自己昨夜的表现,记不得昨夜说了哪些伤人的话。她的眸子充满困惑地盯着我,仿佛北京之行是一场刚刚醒来的梦。
又到了告别的时候,火车开动了,小雅从窗口伸出手来与我相握。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握我的手,也是最后一次。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只有我才知道这句普普通通的客气话的份量。它甚至比“我爱你”还要沉重。得到这样一句话,4年的呕心沥血足矣。
分别很长时间了,偶尔会打电话问候几句,不过都是礼节性的。知道小雅一切都好。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心情还是时不时有些波动,跟恋爱的时候不同,波动的幅度是我所能够控制的。现在,当我写下这一切时,依然是一次艰苦的精神之旅。然而,我不得不完成这样一次精神之旅。我已经不要求什么了,仅仅是记录下一个关于内心的故事。
我的脆弱和我的坚强,不证自明。我的爱,像济慈一样,写在水上。
□ 原载《北大情事》
- Re: 华夏快递 : 余杰:握不住你的手posted on 04/25/2009
青梅竹马最清楚底细,躲都躲不掉,想不到这小子还专门心仪世交:))
李敖当年如果能选择流亡,说不定中国也出一个纳博科夫,这个任务今后可以留给余杰,当然前提也是不言而喻的。 - Re: 华夏快递 : 余杰:握不住你的手posted on 04/26/2009
这篇写的情真意切的.
记得初次接触余杰早期作品,我是躲在被窝里一边看一边颤抖.那时期还处在每期买<环球时报>阶段.这报纸长年累月煽动民族情绪,当年这鸡血也打的我兴奋莫名.突然一下子接触这犀利的解剖刀法,不颤抖才怪.
余杰后期政论作品看的少,也不那么容易颤抖了.有些是他的原因,有些是自己方面的.想来还是谢谢他,要不这伤身又伤财的打鸡血不知还要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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