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我到美国教书两学期。我八月来美,人地生疏,加上人到中年,颇有些万事休的思想,对于这个不惑之年的庆典,也就潦草从事,只是在下班后晚上一个人面对电脑时,想了一下:“我四十了。”兼或也许想到了“男人四十一朵花”之类的俗语而洋洋得意了一下,不过也许更想到了四十而一无所成,无有妻小,学业荒疏,江郎才尽等等等等而伤感了一下。总之现在是记不清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独守电脑的凄凉时刻,会有一个朋友在东欧的布拉格给我写信。他是我中学兄弟班的同学,插队的邻村,毕业后的笔友,这里姑且给他一个名字叫大熊。
大熊并不知道我的生日,就是知道这么多年也该忘了。这封信的日子,跟我的生日完全是巧合。信是寄到北京的。他并不知道我出国了。后来单位领导来访,把信带了来。
大熊是怎么折腾到捷克去的呢?这话得从头说起。高中毕业后我们去了大兴县插队,他跟我邻村,常常互访。后来我回城到了一家工厂。他比我晚一些回来。开始干什么忘了。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中国文联,在那当作家什么的助理,负责安排个活动什么的。文联就在电报大楼那块儿,我住宣武门外,彼此离的近,也就仍然常走动。
77年高考我去了外地。彼此就是通信来往了。记得有一阵子他象是交了桃花运,写小说似地连篇累牍地来信,一封就是十好二十几张纸,把个初恋的故事说得感人肺腑。我真希望留了这些信给他的老婆看,试试她想不想跟大熊离婚。
分开的年头一长,加上年龄一大,写信就少了,只是我回北京时去看看,彼此聊些无伤大局的事。1989年学生闹民主,我让在北京的朋友给我发了个假电报,向部队领导请了假,跑到天安门当观察员。戈尔巴乔夫来访的头天晚上,我就睡在天安门地下过街道里,准备目睹可能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没出事。我来到纪念碑下,听见吾尔开不断地用喇叭喊:“我是吾尔开希!我是吾尔开希!”这时候有人叫我,扭头一看,竟是大熊!大清早的他怎么就来了。我直纳闷。我因为只有几天假,就回去了。6月4号我是在外地通过BBC知道的消息。
90年我就给转业了。找大熊去玩,才知道这场江书记所谓的“六四风波”让他丢了饭碗。原来他已经离开文联,到一家刊物工作,因为编发了一篇“有问题的文章”,而被解雇了。那家刊物也给封了。
丢了工作后,他弄起了一家书店,听说只能勉强维持。我没去过,以我对他品味的了解,他的书可能不是那么好卖。
就这样他想到了下海。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先是在俄罗斯认了个大娘。对方还来过邀请信。后来去捷克,可能是爱人方面的路子。他走前忙于各种杂务,我们没有见面。他说先过去趟趟路子,有机会也给我这个抱铁饭碗的弄出去。
在此之前,我知道他信了佛,整天吃斋。弄得我去他家,得将就着不吃肉。不过他有时候请我到外面吃,随我挑荤的腥的。我只是不知道,在他的佛心里,是否对腥风血雨有更多的谴责。我们现在很少谈国事。
我想这次来信,他也是对人到四十而有所感慨吧,因为他这样写:“人说四十不惑,其实也惑。因为我们是在惑中活过来的。谁能说自己找到了根,谁能说自己不再迷惘?有能者,我认为是找到了上帝的人。这上帝不仅仅是宗教性的传统意义上的,而是科学的,生命本质上的上帝。上帝使人的灵魂永存,上帝使人能超脱生死,上帝造就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归宿。上帝就是永恒。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找到了真实的上帝。”
我的同龄人中,这样还愿意“谈心”的,现在已屈指可数了。虽然我仍然是无神论者,不愿意把中国的进步委托给上帝去办,我也还是很高兴读到他这种精神性的文字。
他的文笔一如当年写浪漫史一样流畅潇洒:“捷克很美。布拉格充满了古典气息。古老的城市与建筑不曾遭到战火的破坏,是欧洲的旅游胜地之一。夜晚徜徉在十五世纪的查理桥上,两边的古雕塑和桥上各国游客形成了静动的对比。你不动,你就是历史;你张望,你就是历史的流动。在这样的氛围里,你怎能感知不到永恒。怎能感知不到上帝的存在,而上帝不仅仅是这一种世界的造就者。”
附在信中的是一张布拉格老人广场夜景的明信片。我看着它,不禁要想,当大熊在这个广场散步的时候,他会不会想到苏联的坦克曾在布拉格街头隆隆驶过,会不会想到也曾领略过坦克履带的另一个广场呢?
1996年5月14日于德州
(原载《大千世界》)
- Re: 布拉格来信 Letter from Pragposted on 05/26/2009
唉,写得真好。不知道方先生2005年生日的时候是否也写了点什么没有。
fanghuzhai wrote: - Re: 布拉格来信 Letter from Pragposted on 05/26/2009
好文!!
这上帝不仅仅是宗教性的传统意义上的,而是科学的,生命本质上的上帝。上帝使人的灵魂永存,上帝使人能超脱生死,上帝造就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归宿。上帝就是永恒。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找到了真实的上帝。”
我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面对世界奇观----耶稣巨像.
我不是基督徒,面对他的仁慈,安祥,我也张开了双臂,不是拥抱上帝,而是象他那样拥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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