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甜葡萄
廖康
那粒葡萄在我嘴里打了好几个转儿,葡萄皮的清香早已随着口水流到肚子里去了,我还是舍不得咬破它。那年我才五岁,竟然像守财奴数钱却舍不得花一样,舌头把葡萄从左边推到右边,又从右边推到左边,就是舍不得咬。其他小朋友们也一样,小嘴鼓鼓的,谁也不肯先咬,生怕吃完了自己的葡萄,看着别人眼馋。突然,那粒葡萄自己朝喉咙滚过去,我急忙一缩脖子,喉咙夹紧,挡住了它的去路。我忍不住咳起来。幸好双手自动捂住了嘴,才没把葡萄咳出来。管它呢,还是先吃到肚子里才安全,我一咬牙,毅然将葡萄破为两半。啊!真甜呀……
那是一九六零年,国家正处于困难之中。当时说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苏联又撤走了他们的支援。虽然那些支援都是工业项目,却影响到粮食、副食和肉的供应。我们幸运,在天子脚下,好歹还能吃饱饭,但主食很少有大米白面,而是掺了糠的棒子面,又粗又苦。也不知是谁,告诉我槐花和榆钱儿是甜的。尝尝还真有那么点儿甜味儿。于是,我经常和其他小孩一起捡槐花和榆钱儿,拿回家掺和在棒子面里,做出来的窝头果然好吃点儿了。在北京,每家无论几口人,每月还有二两配给的猪肉。外地很多地方,据说一年都没有肉吃了,还听说有人饿死了。我家三口人,比那些五口之家赚了些便宜。二两肉,现在一顿都不够。当年是怎么吃的?我只记得一道菜,叫“蚂蚁上树”,妈妈把猪肉剁成极小的星儿,放些葱花姜末,和煮熟的粉丝一起炒,临出锅时倒点儿酱油。哇!那叫一个香。多年后,我又要妈妈做蚂蚁上树,可蚂蚁太肥大,爬不上树了。用勺子连肉渣带粉丝一起送入嘴里,却不是记忆中那个味儿了。
肉买不到,偶尔能买到墨斗鱼。可我吃墨斗鱼过敏,浑身出疹子,痒得我忍不住要挠,越挠越多,一片一片的,红遍了全身。于是,我只能看着父母吃,馋得直流口水。整天吃糠咽菜,油水越来越少,我终于忍不住了。妈妈说,那好,你吃了墨斗鱼,出疹子可得忍住了不挠啊。五岁的小孩,我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毅力,饱吃一顿墨鱼面后,愣是忍住了,没挠。晚上睡觉时带着棉手套。就这么一次,我再也不过敏了。不仅吃墨斗鱼不过敏,吃什么都不过敏了。
小孩儿,最馋吃的还是糖。可那年头,连水果糖都没有。只有过年时,一家才能买到一斤。水果也是稀罕东西,我都分不出苹果和梨的味道,因为从来就没一块儿吃过,时间太久,根本不记得它们的滋味了。香蕉和葡萄就更别提了,我只知道它们的形状,能在画儿书上认出来,味道早忘了。
那天,我永远难忘。老师站在台上,庄严地对我们一班32个孩子说:“今天,我们收到一份宝贵的礼物。保卫新疆气象台的解放军叔叔给我们带来了吐鲁番葡萄。你们都在图画书上见过葡萄,现在看看真正的葡萄吧!”说到这儿,她伸出背在身后的手,举起那串紫葡萄,就像画上的一样,亮晶晶的,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老师接着说:“解放军是我们最亲的亲人,是最可爱的人。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这些葡萄,坐火车走了四天才到北京,给我们送来这么多葡萄。每个班都有一串,每个孩子都能吃到一粒。我们要记住,解放军是我们最亲、最亲的亲人。”
我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走上前去领受亲人解放军的礼物。与我后来在电影上看到的西方领圣餐的小孩们相比,我们要焦急得多,但大家还是耐心地等待,默默地依次领受。只是当我身后的毛弟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时,我才感到他和我同样急不可待。一个孩子一粒葡萄,老师每把它放入孩子嘴里时,都要说:“记住,解放军是我们最亲、最亲的亲人!”
我记住了。“解放军”这亲爱的名字,连同那粒甜葡萄的滋味,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脑海——直到二十年前的今天为止。
2009年6月4日
- Re: 一粒甜葡萄posted on 06/04/2009
小处着眼,意味深长. - Re: 一粒甜葡萄posted on 06/05/2009
也有读者没理解到。过来人大概还不至于。
- posted on 06/05/2009
的确啊,读后有些茫然:
1 惊讶于60年代的贫困,要是有更多过来人的文字就更好了。
2 解放军送葡萄的事情让我觉得矫情,有必要那么做吗?当时真的那么鱼水情深吗?
3 读了那么多人写的广场经历,解放军在六四期间也不过是被当枪使(除少数,像38军的军长),被蒙蔽的他们当时也并没有更多选择,也死了不少人,同样是爹妈的子女,或许在他们开枪杀人的时候,何尝没有抱着“保家卫国”的真诚愿望呢。可惜我们看不到来自解放军亲历者的文字。
我不敢说解放军无辜,但总觉对于解放军也恨不至此呢。
liaokang wrote:
也有读者没理解到。过来人大概还不至于。
- posted on 06/05/2009
官方公布的那三年饿死人的数字是两千多万,实际上很多学者认为至少要翻一番。我们在北京有吃的,就谢天谢地了。我是在气象局幼儿园,因此有气象台的解放军来送葡萄。
blx wrote:
的确啊,读后有些茫然:
1 惊讶于60年代的贫困,要是有更多过来人的文字就更好了。
2 解放军送葡萄的事情让我觉得矫情,有必要那么做吗?当时真的那么鱼水情深吗?
3 读了那么多人写的广场经历,解放军在六四期间也不过是被当枪使(除少数,像38军的军长),被蒙蔽的他们当时也并没有更多选择,也死了不少人,同样是爹妈的子女,或许在他们开枪杀人的时候,何尝没有抱着“保家卫国”的真诚愿望呢。可惜我们看不到来自解放军亲历者的文字。
我不敢说解放军无辜,但总觉对于解放军也恨不至此呢。
liaokang wrote:
也有读者没理解到。过来人大概还不至于。
- Re: 一粒甜葡萄posted on 06/05/2009
喜欢这篇结尾的奇崛, 欧.亨利式的。 - posted on 06/07/2009
抄一段“叔叔”的回答,请小朋友看看:
那几年我差点没饿死,“三年自然灾害”结束,63年,一个三岁的小孩看到鸡蛋不认识,管它叫球。
blx wrote:
的确啊,读后有些茫然:
1 惊讶于60年代的贫困,要是有更多过来人的文字就更好了。
2 解放军送葡萄的事情让我觉得矫情,有必要那么做吗?当时真的那么鱼水情深吗?
3 读了那么多人写的广场经历,解放军在六四期间也不过是被当枪使(除少数,像38军的军长),被蒙蔽的他们当时也并没有更多选择,也死了不少人,同样是爹妈的子女,或许在他们开枪杀人的时候,何尝没有抱着“保家卫国”的真诚愿望呢。可惜我们看不到来自解放军亲历者的文字。
我不敢说解放军无辜,但总觉对于解放军也恨不至此呢。 - Re: 一粒甜葡萄posted on 06/04/2010
又一年了! - posted on 06/10/2010
看到最后一句,心里震了一下。
三年自然灾害的情境,爸爸妈妈跟我描述过很多遍。
六四的事情,好几位老师私下提及。而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高中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年轻的语文老师去政治老师那里汇报、交表什么的……据说他那时是意气风发的清华学子,事发后只能到我们这个江南小镇教课,而且不被重视,不太自由。
但是,“解放军”还是很可爱的名字。不那么可爱的,只是操纵他们的人。前几天刚看了《战略特勤组》(Unthinkable),想到了很多关于公道和正义的问题。我们根据具体的、偶然的事件判断善恶并不难,因为只要设身处地去思考,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说个究竟。不过,这世上有没有全然的善良与邪恶?有没有衡器,有没有公准的度量衡?有没有绝对的价值判断告诉我们孰对孰错?
人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虽然听到血腥的事件我总是义愤填膺,但又觉得自己的义愤很渺小。人总是在犯错,又何况是人类历史。
或许,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听来的画面”总是让人有隔靴搔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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