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汪曾祺的小说和散文。而且一直觉得汪曾祺很老庄,很陶渊明,很桃花源,很晚明,很性灵,很田园,很牧歌,认为他心境也应该很“素”。但是从下面这篇有关汪曾祺的记事来看,好像老人家也挺“荤”的,于男女之情也未能“勘破”。

此文选自《林斤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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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瓯海,有个很好的地方,叫三垟。这是水乡,地带呈水网状。河流交错如
织,所谓“岸”,就是一个个小岛,本地叫“水墩墩”(多水灵的名字)。水墩
墩上全是瓯柑,温州的瓯柑出产于此。史载孙权曾献瓯柑于曹操,瓯柑就在这儿
摘下。河道产菱角,很多的菱角,熟了供全温州的人吃。汪曾祺游三垟,半躺在
一只小船上。小船无篷,方头,可半躺三四个人。汪曾祺和夫人一船,林斤澜和
夫人一船,并行汩汩徐进。阳光温暖而柔和,是老年人感觉很好的那种阳光。没
有风。水面平静。时有浮萍和菱角后走。有白鹭在近处闲飞。大罗山呈永远的青
黛色。汪曾祺似乎特别的开心,我在随后的船上见汪曾祺总是微笑,还不时和林
斤澜打趣。——十来年过去了,他们在小船上的情景我总是常常记起,那情景似
乎不在凡间而像仙境,似有佛光闪闪,道气袅袅。

在瓯海,作家们爬了一次号称“西雁荡山”泽雅山。时年林斤澜已是73岁,
心脏一直不好,医生不许爬山。可他认为自己组织了作家来,就应该和他们一同
上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上去了,而且没事,赵大年有事,脸色闪白,几乎
休克。林斤澜赶忙把“救心丸”让他含着。

唯独汪曾祺不能爬山了。四年前他是登过泰山的,写下名篇《泰山片石》,
可今天的确不行了。他和夫人逗留山脚。他坐在“深箩漈”边上的竹楼里,看白
练瀑布,看翡翠潭水。或在周边踱动,总有女记者追随提问。有个女记者不懂文
学,也不懂艺术,天一句地一句瞎问,他也极有耐心,不厌其烦,似乎也谈得非
常快乐。本地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五官和身材都极漂亮,搀着汪先生走路,
无微不至。汪先生显出兴奋的样子,听凭指引。汪先生念叨着两句话,说要写给
这位姑娘:“住在翠竹边上,梦里常流绿色。”晚上写下来,已是这样两句:
“家居绿竹丛中,人在明月光里。”少女家有一个小酒店,汪曾祺给起了名字:
春来饭店。写字落款,钤上章。汪曾祺回到北京,写了一篇散文《月亮》支持我
的副刊,就是写这一位女孩的。这位女孩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可惜《汪曾
祺全集》中没有收进。

1991年汪曾祺单枪匹马来温,是留下佳话的。永嘉一位姓潘的女人追随着他,
汪曾祺吃饭都要这位女人陪着。许多人都说这个女人并不好看,我见过照片,是
和汪曾祺、唐达成、唐湜一起拍的,她站着,一手搭在汪曾祺肩上。近三十来岁,
丰满,大眼,模样还是不错的。当时的文联主席、如今的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刘文
起先生回忆说:“我和渠川到宾馆为他送行,门敲不开。我们央求了林斤澜过来
叫门,汪曾祺才开了。原来里头还有一个潘女士。他一脸的不悦,我对他说:‘
这次访问印象可以吧?’他说:‘你问她。’我说:‘回京能写一点温州的东西
吗?’他说:‘你问她。’我说:‘以后能够再到温州来?’他说:‘你问她。
’什么都是‘你问她。’——后来我也后悔,不应敲这个门。到机场的路上,他
和潘女士坐在后座,两人一直握着手。机场里还拥抱,只见汪曾祺说:‘我真想
把你带去,我真想把你带去。’依依不舍。”

汪曾祺在《我的祖父母》中写道:“……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想起年轻
时的一段风流韵事,说得老泪纵横。我没怎么听明白,有不敢问个究竟。后来我
问父亲:‘是有那么一回事吗?’父亲说:‘有!是一个什么大官的姨太太。’
老人家不知为什么要跟他的孙子说起他的艳遇,大概他的尘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
吧。因此我觉得我的祖父是个人。”

汪曾祺在《我的母亲》中写道:“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
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
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
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在情爱方面,汪曾祺的观念是开放的。作为文豪,当是美谈。一个艺术家,
对美丽的女孩子都熟视无睹,不生愉悦之情,我看他的艺术生命也已萎顿枯竭了。

在北京京剧团,汪曾祺有一个女朋友,叫梁清廉。林斤澜说:“有时路过京
剧团,汪曾祺叫我和他一起吃饭,他把菜端到梁清廉那里,由梁清廉加工一下,
三人一起吃。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在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中,
梁清廉对汪曾祺的回忆总是贴近、具体、亲切,字里行间仍有爱意。她是北京京
剧团中到八宝山送别汪曾祺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她说:“当时感觉真不是滋味,
剧团来的人这么少。单位的年轻人不认识汪曾祺,可以理解,而那些老演员一个
都没来。戏曲界功利主义,你一辈子都弄不懂。”尽管这是边旁之言,也叫人感
动。

对于我提出的北京有汪曾祺和铁凝、曾明了绯闻的传说,林斤澜断然地说:
“没有,都是正常关系!”

夫人对汪曾祺当是了解的。在瓯海,那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搀着他走路的时
候,夫人在后头对我说:“老汪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女孩子。你看你看……不过,
我不嫉妒,真的没有嫉妒,哈哈哈哈哈……”林斤澜说这不是真的。2000年,在
北京林斤澜家附近的建国门客栈,我说起这件事,林斤澜感慨地说:“老施脑血
栓,瘫倒在床上,还疑心曾祺和保姆有关系。有一天,保姆问她晚饭吃什么,老
施竟说:‘吃逼!’曾祺对我说的时候直摇头,说:‘你换一个词也可以嘛,比
如说:吃屁。’”

林斤澜一生不闹绯闻。邓友梅在《漫话林斤澜》中说:“我向上帝起誓,林
先生是我见过爱情最忠贞,婚姻最美满的男人。他在台湾闹革命,被国民党抓去
坐牢,九死一生,太太天天到监狱送饭,立下‘情愿共死’大志。林先生意外地
逃出虎口,两人结伴躲进货船煤舱,返回大陆,这才实现了‘相爱同生’的愿望。
举案齐眉,从没发生过口角……”

对于邓友梅所说“情愿共死”和“相爱同生”,林斤澜说:“不知他从哪里
得来的。”对于邓有梅其它的概括,林斤澜认为大致不错。他说的确一生深爱谷
叶一个人。他对我的反复挖问,说:“你无论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你无论怎么查
也查不出来。”他说他未婚的时候恋爱过,或者有些近似恋爱的情形。诗人莫洛
说他十几岁时和一个女孩恋爱,受这个女孩的控制。我问林斤澜是不是真的,林
斤澜说是真的,婚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又说:“我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去做。
有些关系不让它发展下去,不发展下去就没有绯闻了。我一生没有其他女人,但
我不后悔。”

我也拿这个事问过林斤澜的女儿林布谷。林布谷说:“我没看到、也没听说
我爸这方面有什么事,绝对没有。”转而笑道:“有才好玩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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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说》林克:

http://www.shuku.net/novels/zhuanji/linjinls/linjinls.html
这本书写了很多文坛掌故,让人很长见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