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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翅已振作欲飞

我的心却徘徊不前

如果我再不决断

我的好运将一去不返

——盖哈尔德·舒勒姆

如何解读本雅明,就如同我们如何解读当下知识分子的内在精神结构一般矛盾而又纠结。本雅明的文字却始终如一个迷宫。这个迷宫并不是被精巧的设计、严密的推导、准确的搭建起来,而是由整个社会的庞大机器上的裂痕所组成。这些裂隙深如山谷,却充满了延绵不绝的回声。这些山谷与回声也正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现代巫师的痛苦所在,他们往返于知识的现代堤岸和古老河流,挣扎于失去未来与永恒的恐慌,在希望和失望中同时书写自己微薄的历史。于是,本雅明被一再出版、阅读,让人深深地纠缠在现代性拯救与断裂的迷狂之中。

汉娜·阿伦特所编撰的这本本雅明文选——《启迪》很好的印证这了一点,但书名illuminations却带着几分让人厌倦的圣光。与本雅明那个著名的概念aura相比,illuminations更适合阿伦特自身高伟的气质,而不是本雅明迷人的“气息”(注:aura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微风、气息等,在英美日常用语里常为天使的“光圈”,笔者更倾向于“光晕”)。尽管阿伦特不像桑塔格一样,用与自己人格气质相同的土星隐喻来书写充满隐喻的本雅明,但她作为编撰人却很精妙的捕捉到了本雅明精神特质的核心,并将这些文章以这种潜在的逻辑排列,从而形成了这本文集区别于本雅明其他文本的独特光晕。列斯克夫、卡夫卡、布莱希特、波德莱尔、普鲁斯特,每一个人都如同一个迷宫,其背后都有着种种无法清晰阐释的巨大魔力,然而他们却都和本雅明在精神气质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使得文选本身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性隐喻。这就是造成本雅明的文本迷宫混乱幽暗的主要原因。阿伦特巧智的排序打破了简单的时间性陈列,遵循着本雅明精神指向的一致性。找到这种排列方式背后的逻辑线索,就意味着找到了本雅明矛盾、复杂的逻辑演进方式:这些作家复杂的精神指向,与这本文选最后的两篇论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和《历史哲学论纲》深深地纠缠在一起。打开这个符码排列的隐喻系统,就能为走出本雅明的迷宫绘制出一幅隐喻的地图。

本雅明描绘出伯格森的“《物质与记忆》在时间的绵延中说明经验的本质,其方式使读者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诗人才是胜任这种经验的唯一主体”。而普鲁斯特就是这样一种回溯到历史经验完整性的尝试。这一尝试并不是由它本来的样子去展现,而是捕捉一种记忆。记忆中充满了“过去的意象”。于是,在这样的迷宫中,堆满了记忆里散发着薄薄光晕的物品。狗和香水瓶、拾荒者、街角、恶劣的玻璃匠、时钟、绳子、假币、穷人的眼睛,这些出现在波德莱尔眼中的巴黎的忧郁碎片也充满了本雅明的迷宫。但列斯克夫遥远的斯拉夫故事的绵长性与布莱希特宏大的史诗的断裂性正是本雅明内在的矛盾冲突,而这些时间经验的冲突却在物品的碎片,或演员精微的动作之间找到了共存的栖居地。“卡夫卡大部分短文和故事只有在奥克拉荷马自然剧场搬演成举手投足的姿态时,才能充分地轮廓清晰。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确认,卡夫卡的全部作品构成了一套姿势的符码”。这些符码连贯的姿势,如同中国戏剧般精微纯净,却意味着更多的经验对可传达性的控制。因此,“卡夫卡的作品从本质上说都是寓言故事,但他们的痛苦和他们的美使之不得不变得甚于寓言故事。它们并不谦卑地匍匐在说教的脚下”,而是拒绝言说真理的史诗性,并“死守住真理的可传达性和他的寓言成分,为此不惜牺牲真理本身”。

迷宫中,唯有绵延不断的时间才是古典气质的神性光芒;也只有时间如隐君子般停止流转,才给这个迷宫带来了毒品般微醉的致命而诱人的气息。但时间并不是被灌注于物质之中,而是随着经验的绵长抚摸着物质的外表,并在物质的外表上留下缝隙,透出阵阵古色的香馨。挚爱着忧郁的人,往往懦弱的在这些古色的光影中迷失自己,让自己失去理智,膜拜着作为知识的经验所累积的权力。本雅明却赞美这些硬生生断裂的暴力,如外科大夫一般的“机械装置如此深入地刺探入现实,以至于现实的纯粹面貌反倒从那种装备的异己实质中解脱出来”。电影给人带来的幻觉绝不是如戏剧般被人当作现实的幻觉,而是在于其使用剪辑的方法产生断裂,拼接而成的现实。“其幻觉在于二度性”,而不是经验无止境的绵延。“艺术生产始自服务与崇拜的庆典之物”着眼点是崇拜价值而不是展览价值。然而“在世界历史上,机器复制首次把艺术作品从对意识的寄生性依赖中解放出来”“艺术的整个功能就被翻转过来。它不再建立在仪式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另一种实践的基础上,这种实践便是政治。”这就意味着人们第一次从艺术的权力束缚中解脱出来。

历史逻辑的矛盾在于它一再的被新的政治打断,永远无法完整的打开整个过程。因此并没有什么典型的完整的逻辑规律可以推论出下一场革命性的飞跃到底落在哪里。因此,断裂是一种必然。这是进步的结果。“历史的描绘过去并不意味着‘按它本来的样子’去认识它。而是意味着捕捉一种记忆,意味着当记忆在危险的关头闪现出来时将其把握。历史唯物主义者希望保持住一种过去的意象”,而这种意象在粗俗的、物的东西上体现为斗争的意象,“没有这种粗俗的、物的东西,精神的东西就无法存在。”这种精神的东西在“斗争中表现为勇气,幽默,狡诈和坚韧。”察觉这种变化意味着“仿佛花朵朝向太阳。过去借助着一种神秘的趋日性竭力转向那个正在历史的天空冉冉上升的太阳”。“历史是一个结构的主体,但这个结构并不存在于雷同、空泛的时间中,而是坐落在此时此刻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里”。于是,斗争所带来的“治疗性”正是对历史“顽疾”的切割。革命所造成的历史的连续统一性的断裂使得“伟大的革命引进了一个新的年历。这个年历的头一天像一部历史的特技摄影机,把时间慢慢拍下来后再快速放映。这个日子顶着节日的幌子不住地循环,而节日是回忆的日子”。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所有历史经验决裂。他们伴随着现代大众的日益形成,却“并不给予大众他们的权利,而代之提供一个让他们表现自己的机会,并以此视为它的拯救”;它在将一切摧毁为碎片的同时,企图构造出一套新的历史逻辑;它起源于展览性的视觉享受,技术飞跃经验延绵的高墙,却滑入神性崇拜的深渊,自己成为自己所反对的一切。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荒诞剧,这也正是现代性经验所诱发的畸形肿瘤。但是,弥赛亚明天才会到来。今晚,本雅明已经要在这迷宫中终结自己的命运。

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到黄昏才起飞,我们却在本雅明的迷宫中发现那些深深地拉长了的现代性影子。然而,随着下一个裂痕的出现,一切都将突然被打破。只看见上空盘旋着历史的天使,从未降落。

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08年09月,2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