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车
廖康
美国城市很少有几座像我们这半岛,马路两旁都有专设的自行车道;虽然窄点儿,一人一骑还是足够宽敞。我在这车道上一边推着车,一边胡思乱想:“什么自行车?真是名不符实。不推不蹬,它能走吗?还是台湾的叫法——脚踏车——准确些。把汽车automobile叫作自行车还差不多。也许是因为当年自动化程度太低,有这么个车,不太费力就能走得挺 快,所以叫它自行车吧……”突然,一个骑警停在我前方,打断了我的思绪。
警官蹁腿下车,走过来,很客气地说:“先生,你知道本市有关骑车的规定吗?不戴头盔是不能骑车的。”
“我知道。我不打算骑车,就想把它推回家。”
“你不会骑车吗?”
“我会,但我今天不打算骑。”
“有意思,你住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的坡上,秋海棠环路,再走差不多40分钟就到了。”
“嗯,再走40分钟,那你为什么不骑呢?是不是等我开走后,就上车?”
“噢,长官,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想推车。是这么回事,小时候,我父亲给我买第一辆脚踏车是推回家的,因为他不会骑车。噢,对了,那时我们住在中国,没有汽车。我想体验一下推车的感觉,那是,那是父亲的关爱。”
这位警官看样子四十挂零,我父亲当年就是他这岁数吧。他点了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我明白了。”转身上摩托,缓缓地骑走了。也许,他家中有个刚刚开始骑脚踏车的孩子?也许,我回答他的语气很诚恳?也是,有谁能在如此短暂的一刻编出这么个理由?他相信了我,一直往前开去,没有往秋海棠环路的方向拐。
那是文革第二年。我没事干,学会了骑车。我家没有别人会骑,所以没车,我老得借别人的车骑。我的愿望父母当然知道,但当时到处都在闹革命,生产停顿了,很难买到自行 车。我还只想要永久、凤凰、或飞鸽牌的,等了好几个月都没货。一天,我们的邻居小杨叔叔告诉我父亲西单商场来了一批飞鸽牌自行车,我父亲立即就去买了一辆,推了回来。
从西单到我家要走两个多小时,推车就更不好走了。尤其是不会骑车的人,对车子运行的规律毫不了解,推起来肯定很别扭。父亲费了多大力气才把车推回来,我当时连想都没想过。只记得那天盼他回来,晚饭过了很久,他才到家。我兴奋地跑过去,可一见到车,一脸欢笑立即消失了。自行车是飞鸽牌的不假,但却是辆加重车,双樑,后架子也是双柱支撑,又蠢又难看。那是农民大伯载重用的车,爸爸不懂,买来给我这么个小学生骑。
朋友们对我得到这样一辆新车讥笑多于羡慕。那时,我的个子还小,骑在这辆二八车上,车座虽然放到最低,脚镫子转到底下时,我还是够不太着。上坡时,我就不能骑了,非得跨在樑上蹬不可,那模样肯定很滑稽。朋友们笑话我:“加重车,大飞鸽,驮着耗子上高坡!”
我这小耗子的不满,虽然没敢在父亲面前公开发泄,但肯定流露出来过。父亲在我面前,基本上是喜怒不形于色,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他是否察觉了我的不满,我不知道。只有一次,他见我的自行车后架子拆了下来,问我为什么。我不敢说嫌它难看,编了个谎,说这样就不必带人了。他没有识破我的心思,还觉得不错。我那时,恨不得把那双樑锯下来一根。虽然这辆车花费了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我从来没有为此而笑过;更没有想过,推两个多小时的车要花费多大力气。
最近我搬家,把多年未骑的脚踏车推下卡车,要往车库房樑的钩子上挂时,脚镫子刮了我一下,把我腿上蹭破一块皮,生疼。突然,我想到父亲……
我要尝试一下推两个小时的车是什么滋味。这个星期天,不冷不热,典型的加州天气。我推车沿着小街徐行。出门不远左手边是大片的荒野,旱了四个月的土地上杂草尤生,但已焦黄。加州美其名曰“黄金州”,不知是指当年淘金的辉煌,还是表现长年这颜色的委婉语?间或有蓬绿草紫花,倒也令人眼前一亮。它们耐心地等待着,还要等两个多月才会有甘霖,才会返青。父亲推车时可看不到什么自然风光,连野草都没有。他是在北京城里走,他看到的是什么呢?人来人往的马路,拥挤的平房,满墙的标语和大字报。嗯,肯定还有很多红旗。那时,祖国各地一片焦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报纸上却说什么万里江山一片红。我们小孩乐得不上学,造反,疯玩。父亲的科研工作停止了,他向来不关心政治,他心里是否在盼望返青?我不知道,只记得他常常叹息。后来得知他刚开始运用计算机进行数值天气预报研究时,中国比美国差不了太多,都在起步。数年后,他从干校回来,我们落后了一大截。
向右拐弯,我渐渐走出居民区,进入闹市。说是闹市,还不如北京一个普通的购物中心热闹。今天有农贸集市,也不过四五十人,在停车场临时搭的棚子下采购。烤肉冒出一团团白烟,裹着浓香,扑鼻而来。我咽了口唾液,把诱惑强压下去。父亲当年也受到了诱惑吗?大概没有。那时,北京城里哪允许私人在街上摆摊呀?再说了,也没有肉啊。商店里物资匮乏;油、肉、鸡蛋、白糖、芝麻酱等都得用副食本,按人口配给。买衣服要布票,买尼龙袜子要工业券,买辆自行车,大概把我们家积攒的工业券都用光了。
是呵,那些年,光有钱还不行,还要各种票证。买吃的要粮票,还分粗粮和米面,还分本地和全国通用粮票。我们吃吃不饱,穿穿不光鲜,还以为自己最幸福,还以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为中国人的幸福整天歌颂毛主席,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刘邓走资派做殊死的斗争:游行,喊口号,贴大字报,串联,开批判会,武斗,上山下乡……
我们怎么那么傻呀?怎么那么倒霉呀?我们的大好年华都白白浪费了;只有破坏的兴奋,没有建设的成就,只有蹉跎的岁月,没有胜利的荣光。我们都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童年,没有娱乐,在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幻觉中一度飘得高高,随后便重重地落在艰苦的现实中。十五岁就开始当学徒工,我这还算幸运呢,很多人被发配边疆,修理地球。我那好友年纪轻轻,为了一块猪肉,淹死在异乡的深井里……
“哐”的一声,我的腿又撞倒脚镫子上,生疼。刮破了吗?看也没用,反正也没带创可贴,不看也罢。过去的事,也是如此,不想也罢。后悔吗?有什么用?那不是我们能够控制,能够选择的,根本谈不到什么后悔不后悔。倒是那些文革后期为了升官还搞革命的人应该后悔,那些自暴自弃,混一天算一天的人也许会后悔。我们毕竟奋斗了,走出了工厂农村,走出了无知,走入了高等学府。想想我的同学,大多数都和我一样,来自知识分子家庭。有个朋友还撰文论证是中华民族“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传统使得我们的文化在大革命中没有完全断代。难道不是吗?我自己能够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坚持学习,不正是由于父亲的训导和影响吗?
我虽然没有创伟业,立奇功,没有实现少年的理想,但至少为下一代创造了良好的环境。他们多幸福啊,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还没要呢,父母就先替孩子买好了。小儿子喜欢打乒乓球,我就主动买了乒乓球台,还是蝴蝶牌专业用的,还有自动发球机。我们小时候,不都是在露天的水泥案子上玩吗?能在木头案子上打一次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真羡慕今天的孩子,甚至嫉妒他们,或不如说,抱怨自己没有享受过他们欢庆的各种节日,没有举行过一年一度、多种多样的生日庆祝,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礼物,没有玩过那么多玩具。
可是,我为儿子买东西,一次花过一个多月的工资吗?我为儿子花掉过积攒年余的票证吗?更不用说,我为儿子推过两个多小时的车吗?那可是直接了当的体力辛劳。我感受到了,才一个多小时,我的臂膀已经有点儿麻了,腿有点儿疼,脑门冒汗了。父亲还不会骑车,推车肯定比我推得别扭,更可能让脚镫子碰伤腿。他也许没有碰到管事的警察,但肯定招来过好奇的注视:新车,没毛病,干嘛不骑?推得那么不顺当,左拐右拐,磕磕绊绊,真好笑!有人笑话过父亲吗?那么令人尊敬的学者。我仿佛看见了父亲,推着车上坡,吃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在他身后,把他清癯的身材,投射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2009年9月9日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廖老师的文章常常不敢看,不过这篇挺好。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廖康如此为父令我十分感动。令尊一定也非常欣慰,不论他现在何处。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我看了前三段,不敢不想往下看了,还是稀里糊涂顶一把吧。
rzp wrote:
廖康如此为父令我十分感动。令尊一定也非常欣慰,不论他现在何处。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奇怪,为什么不敢往下看.是不是受不了廖教授那种范文标准写法?
我自己就有可打100满分,但又只能给出85分这种别扭矛盾的感觉.是否应了那句'满则损'?
个人感觉而已,国师别生气(我也是倆儿子他爸,家有乒台和发球机--为父的心是一样的呀!)
moab wrote:
我看了前三段,不敢不想往下看了,还是稀里糊涂顶一把吧。
一休 wrote:的
廖老师的文章常常不敢看,不过这篇挺好rzp wrote: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廖康写得感人,喜欢!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感谢。家父最近摔伤了手臂,正住院治疗。好在他没有大病。
rzp wrote:
廖康如此为父令我十分感动。令尊一定也非常欣慰,不论他现在何处。 - posted on 09/11/2009
儿子打球打得过你吗?
Alan wrote:
奇怪,为什么不敢往下看.是不是受不了廖教授那种范文标准写法?
我自己就有可打100满分,但又只能给出85分这种别扭矛盾的感觉.是否应了那句'满则损'?
个人感觉而已,国师别生气(我也是倆儿子他爸,家有乒台和发球机--为父的心是一样的呀!)
moab wrote:
我看了前三段,不敢不想往下看了,还是稀里糊涂顶一把吧。
一休 wrote:的
廖老师的文章常常不敢看,不过这篇挺好rzp wrote: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他常打我滿地找牙,but that made me happy more than MAD (he trains twice a week by a coach at $25/per hr.)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1/2009
廖教授的文章写的很细腻感人。许多事情,没有做过父母的人是无法感受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这是篇儿童不宜的好文章。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2/2009
儿童不宜?嗯,他们还不懂。
我儿子跟李振士和张莉的女婿Stephan Feth who recently won Cary Cup of North America学了快一年了,老两口和他们的女儿有时也教我小儿子。还记得他们吗?现在快60了。当年我在工厂卖苦力时只有在电视上看他们的份儿。
Alan wrote:
他常打我滿地找牙,but that made me happy more than MAD (he trains twice a week by a coach at $25/per hr.)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2/2009
嗯,廖康对儿子真好,我也为儿子做点什么吧,我去给他削个苹果吃。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3/2009
廖老师和土干对孩子都很好:)
想像廖康小时候骑着大车子,挺有趣的. - posted on 09/13/2009
这《推车》让我想起童年。
廖康住北京城,有电影院,有公车,有玩的。
我家住京郊,什么都没有,看电影都是露天的。平时也就是骑自行车玩,一般小孩七、八岁开始学骑车,一个月就学会吧,都是掏档骑。现在想想,跟耍杂技一样,车身都是歪着的,人的身体也要倾斜一下,保持整个脚踏车和人的平衡。
那时,我家那地界大人都骑车上班,家家有脚踏车。周末,脚踏车就是孩子们的主要玩具了。骑车互相追着玩。
其它玩的有攻城,跳房,踢包,跳绳,跳皮筋,弹球,甩刀,玩鸡拐(不知道这字对否,就是鸡的关节骨)。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3/2009
liaokang - take this as a compliment. I don't care too much about writing styles.
moab wrote:
我看了前三段,不敢不想往下看了,还是稀里糊涂顶一把吧。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3/2009
掏挡骑,土干也知道北京的土话!
不知道这土话的人别想歪了,那是指一条腿从三角形支架中穿过去蹬车。
- posted on 09/14/2009
一手握把,一手握横梁,一条腿伸进三角架,先是骑半圈儿,然后整圈儿,有一天终于可以两腿跨过横梁骑,屁股在横梁两边摆,还是够不着座儿,但觉着终于是大人了。
tugan wrote:
这《推车》让我想起童年。
廖康住北京城,有电影院,有公车,有玩的。
我家住京郊,什么都没有,看电影都是露天的。平时也就是骑自行车玩,一般小孩七、八岁开始学骑车,一个月就学会吧,都是掏档骑。现在想想,跟耍杂技一样,车身都是歪着的,人的身体也要倾斜一下,保持整个脚踏车和人的平衡。
那时,我家那地界大人都骑车上班,家家有脚踏车。周末,脚踏车就是孩子们的主要玩具了。骑车互相追着玩。
其它玩的有攻城,跳房,踢包,跳绳,跳皮筋,弹球,甩刀,玩鸡拐(不知道这字对否,就是鸡的关节骨)。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也让我想起小时候了。
我也住城里,有电影院有公车,玩儿的和土干差不多啊,除了没玩儿过鸡拐,我们玩儿猪拐和羊拐,鸡的也太小了吧?另外那会儿的公车你知道有多挤嘛,我有时在车上半途让人给挤下来再上不去只好走到学校,冬天倒是很暖和夏天就不用说了,自行车那可是自由的象征 :)
也坐了好多年老爸的二等,从大梁到后架,我跳车的水平很高,后来学会骑车了一起出去路远或是爬坡爸会用手推着后背带我我就不用蹬了。结果除了老爸的二等别人的我都信不过,后来跟同学出去玩儿就只有我带别人的份儿了。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在美国骑自行车屁股生痛,好像坐在长矛上一样。;) 是自行车进(退)化了,还是我的屁股进(退)化了,还是两者兼有?看看好像国内现在的自行车跟美国也同化了。各位有没有体会?是不是要坐垫上按个沙发? - posted on 09/14/2009
liaokang wrote:
我儿子跟李振士和张莉的女婿Stephan Feth who recently won Cary Cup of North America学了快一年了,老两口和他们的女儿有时也教我小儿子。还记得他们吗?现在快60了。当年我在工厂卖苦力时只有在电视上看他们的份儿。
Alan wrote:
他常打我滿地找牙,but that made me happy more than MAD (he trains twice a week by a coach at $25/per hr.)
李振恃和张立属于七十年代的国手;我是属迷江嘉良八十年代初那一辈的.儿子的教练(左手直板弧圈)是江嘉良在省队时的队友, 其妻是Lily Yip (叶穗玲)省队时的室友,削得一手好球,最近儿子跟她练拉削球,真喊累—这才是我的目的:不能让他们整天玩电脑游戏,得让他们吃点苦受点累,并培养出一种体育兴趣.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很感人,人说只有四十岁以后写的回忆文章才有深度,信然。
为一块猪肉而死的故事,能否写出来?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废名 wrote:
为一块猪肉而死的故事,能否写出来?
是不是这篇?小说《深井》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61466177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Right.
阿姗 wrote:
废名 wrote:是不是这篇?小说《深井》
为一块猪肉而死的故事,能否写出来?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61466177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昨天莫名其妙丢了自行车头盔。好在我有备份。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老方常骑车,肯定看到过许多开车会忽略的东西。 - Re: 推车 Pushing a Bike Homeposted on 09/14/2009
我儿子最近也在学loop, 还拉不好。
Alan wrote:
李振恃和张立属于七十年代的国手;我是属迷江嘉良八十年代初那一辈的.儿子的教练(左手直板弧圈)是江嘉良在省队时的队友, 其妻是Lily Yip (叶穗玲)省队时的室友,削得一手好球,最近儿子跟她练拉削球,真喊累—这才是我的目的:不能让他们整天玩电脑游戏,得让他们吃点苦受点累,并培养出一种体育兴趣.
- posted on 09/14/2009
Loop 是种体力活,特要腰腿;我自已就已放弃这种苦力式打法,改打长胶太极式,也有作儿子长胶靶子之意.
liaokang wrote:
我儿子最近也在学loop, 还拉不好。
Alan wrote:
李振恃和张立属于七十年代的国手;我是属迷江嘉良八十年代初那一辈的.儿子的教练(左手直板弧圈)是江嘉良在省队时的队友, 其妻是Lily Yip (叶穗玲)省队时的室友,削得一手好球,最近儿子跟她练拉削球,真喊累—这才是我的目的:不能让他们整天玩电脑游戏,得让他们吃点苦受点累,并培养出一种体育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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