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找碟,老板指着封套说,“就是这个,一个男人走在山坡上。”我说,“不是男人,是女画家。”萨贺芬·路易很中性,邋遢、臃肿、迟缓,一个法国乡下的钟点工,在不同雇主那里洗衣、做饭、酿酒。女主角演得太好,神情懵懂,透出一种智商不高的天真,没受什么教育,没出什么远门,没爱过男人,也没被男人爱过。开头20分钟,有点想不通,女画家就是她吗?世界对她来说,只开了一条缝,她拥有的那部分,最多巴掌大。那她又如何画出,一个比她经历过的世界更加长阔高深的世界呢?
我到乡村,发现村民们对时空的记忆,都很含糊。若问远不远,他说很近,10分钟就到,结果我要走3小时。若问这东西多少年了,哦,怕有几百年了。若问1990年代的事,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我的观察不够丰富,但许多村民的感知大致如此,空间都要朝近处拉,时间都要往远处推。想来也是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过于逼仄。譬如对我来说,做2000万美元的梦,还是做2亿美元的梦,并没有差别。我从眼睛到灵魂,看起来一样,想起来也一样。
“当下”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概念。绝望的意思,是没有意义的受苦,或没有意义的享受。有人的当下眼花缭乱,有人的当下死水微澜。人若活在劳苦愁烦中,世界过去了50年,还是过去了2000年,又有什么分别。我们活在一个很小很确定的“当下”,却无法确知这一刻的意义。其实这片子不关乎艺术,关乎终极的追问。一个洗衣妇,和这个宇宙有什么关系呢?她白天邋遢,生活委琐,被人唤来使去。世界对她而言,只有20英里,世界到底有多大,关她何事?对她而言,宇宙被造得这么浩瀚,纯属铺张浪费。但一到晚上,萨贺芬变了,她哼着赞美诗,拿着各种自制的颜料,关起门来,世界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画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她触摸的那些,花朵、果实和树。她就在这些东西中,去一个不止20英里的世界。
一次朋友和我讨论,到底地球的历史、宇宙的起源,离我们有多远?我说,“容我说句粗俗的话,地球有1万年还是100亿年,到底关你屁事?你的真正问题是,如何接纳,如何拒绝;如何妥协,如何抗争;如何爱,如何被爱。如果宇宙长短对这一切并无影响,容我换句有点文化的话,就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若不是德国艺术评论家伍德,偶然住在桑利斯小镇,在另一家人餐桌边,看见了自家佣人的画,萨贺芬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被20英里外的世界知晓。伍德在一战前夕,面对现代文明的崩溃,挖掘了被他称为“现代原始艺术”的卢梭(画家,1844-1910)和毕加索。接着他发现了洗衣妇萨贺芬,敏锐地看见了一种天才:这个傻乎乎的卑贱妇人,她那近乎无知的脑袋里,有一种近乎得救的智慧。她的画中,住着一个广大的灵魂。看她的人,像一个褴褛的乞丐;看她的画,像一位荣美的公主。这使人不禁怯怯地问,只是萨贺芬有独特的天赋呢,还是人人都是如此。我们不是乞丐,我们其实是王子?
萨贺芬没有一丝艺术气质,一点不比我家的钟点工小谢更有文化。但你不可能轻视这个灵魂,她的画,天真中有诡异,夸张中有拘谨,花朵像虫一样在动,果实像受伤的眼睛,繁茂的树像亚当的族谱——你只能有两个结论,要么萨贺芬是全能的上帝创造的,要么萨贺芬是一位再就业的女神。
萨贺芬回答伍德为什么开始作画。她说,1905年,守护天使在梦中告诉她拿起画笔。从此,她的夜晚比白天更长。她一作画,就脱离了她的“当下”。她的灵魂就从一个不到20英里的世界,开始移民。她的生活,也从此和银河系、太阳系有了关系,就像世界大战以另一种方式使全世界都有了关系。不管地球历史到底多长,她的一生这才和地球的历史有了关系,和起初大地上的第一个人有了关系,也和将来大地上的最后一个人有了关系。
萨贺芬是否被这个世界知晓,对她和她的守护天使而言并不重要。但透过伍德,她被世界知晓,透过这部电影,她被我知晓。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使催促她作画的原因。萨贺芬若不是画家,她里面的世界,也一样尊贵而丰盛。但萨贺芬若不是画家,这个可怜的世界就看不到这种尊贵和丰盛,就不认账,就继续藐视她,藐视所有和她一样的人。
对萨贺芬的精神失常,我无法完全理解和解释。透过伍德,她开始被世界知晓,她的画展在巴黎筹备。不料大萧条朝夕来临,画展被无限推迟。伍德和这个世界一样无暇也无力去承认和欣赏萨贺芬的尊贵。一辈子独身的萨贺芬,为自己定制了华丽的婚纱,像新妇一样预备自己,献上自己的画。她对伍德说,画展不能取消,因为所有的天使都已经出发,走在去画展的路上。不只是这世界要看她的画,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也要来看她献上的画。
萨贺芬说,她的画是从天上来的,所以拍照时,坚持将头仰起,闭目不语。但她终于疯了。她说,我的画受伤了,你们来看我的画,不是来看艺术,是来看灵魂的丰盛。艺术可以被经济打断,灵魂怎么可以被经济打断呢?萨贺芬被送入精神病院,死在那里。
如果说我们这30年的关键词是经济,更早的30年是政治,再早的30年是文化,那么接下去30年的关键词就是信仰。因为这个时代,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时代。感谢这部电影,它让我更尊重家里的钟点工了,虽然小谢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画家,但她的灵魂和萨贺芬一样尊贵。我也不怨恨守在楼下的居委会老太,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她的世界将在哪一刻被照亮。她的灵魂一旦苏醒,就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都比下去。
我不知道,所以我祈祷。
《南方周末》http://www.infzm.com/content/31297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0/2009
我看了这个电影。我的笨脑袋想也不想就得了个结论,我觉得如果她白天继续洗衣,擦地,晚上作画,她就不会疯。如果她不被“发现”,她就能守住她的本份。这本份包括了她是个女佣,和她的非凡的绘画天赋。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1/2009
OK, I think the author refers to the french movie: Séraphine (Luis)
写得不赖。贴幅画在这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8wnTwBZ0e74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1/2009
ben ben wrote:
我看了这个电影。我的笨脑袋想也不想就得了个结论,我觉得如果她白天继续洗衣,擦地,晚上作画,她就不会疯。如果她不被“发现”,她就能守住她的本份。这本份包括了她是个女佣,和她的非凡的绘画天赋。
好像我的思路也是这样。
不过,本分不是靠守的,是根置于己的。她还是被尘世诱惑了。有时候我们希望谈论她人把握自己。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1/2009
Noname wrote:
OK, I think the author refers to the french movie: Séraphine (Luis)
写得不赖。贴幅画在这里:
谢谢,很好啊。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1/2009
Wow, I love this painting. Cannot take my eyes off it. It's mesmerizing. 谢先知。而且一下想起Redon,可是画风不一样啊。我估计我最近比较spiritual。 - posted on 11/12/2009
小孩子画的画,叫儿童画,指的是没有经过正规的绘画训练的画
Seraphine 的画属于 Naïve art,不过翻成 儿童画是不妥了,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顺便贴几幅儿童画供大家对比:
- Re: 一篇好文章 王书亚:天使已经出发posted on 11/12/2009
哇,下面几幅真漂亮,漂亮极了。 无名从哪里找来的?
中国的小天才后来都被弄成老笨蛋了,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 posted on 11/14/2009
这四幅儿童画里更喜欢后两幅。我的理解Naïve art是相对学院派而言的,可能更多地是强调技巧而非内容?而成人和儿童经历不同,眼里的世界也不一样。
我没看过电影,去查了查这个Séraphine,是个及其虔诚的教徒,近于fanatic。先知贴的这幅画给我的最初的感觉就是强烈的神秘感,和某种burning desire。她的画大概就是她的vision,或者说她的神对她的启示。这个倒真的是玛雅说的surrender呢。小孩子的世界也是有神性的但是不一样。
她的画用我看到的一个说法,是bordering ecstasy and mental illness。Mental illness多是常人不能理解的abnormality,我觉着最多是具有统计学上的意义,毕竟we still know too little about our mi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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