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解毒乃有益,打油喝酒自成仙

朱小棣

半个多月前,翻译大家杨宪益在京仙逝,他在南京的小妹杨苡(原名杨静如)是我的恩师,在我上大学期间和毕业后的近十年里,直到我出国,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去她家一次,聆听教诲,笑谈国是,纵论文坛,煞是开心。差不多每回都要提到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哥哥杨宪益,一个是她老友巴金。我九十年代中期回国探亲时去拜访她,适逢杨宪益先生出版了《银翘集》(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5年版),于是随手送了我一本,跟随我漂洋过海到如今。

杨老与我父亲同庚,但小十个月,五十年代初期曾在南京算是共过事,但并不相知相熟。他曾替地下组织做过事,保护过文物留下来未去台湾,但不是我父亲直接联络的党外人士。南京解放后,他曾担任过南京政协的副秘书长,我父亲时任南京军管会副秘书长,后任房地局局长,无有来往。

杨的父亲杨毓璋曾任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所以杨在中学毕业后即去英伦留学,六年后为投身抗日回国,幸携英国太太戴乃迭相伴终生。同期在英国留学的还有钱钟书,不过是念研究生而非从本科念起。今日掐指算来,这批学者在国外呆的时间并不长,外文造诣竟是如此之深,令人仰止。我辈留学移民二十余年,难追项背。

《银翘集》是一本古体格律诗集,作者自谦为打油诗,说是“学成半瓶醋,诗打半缸油”,显然带有英国式的幽默自嘲。不过追今抚昔,我倒是更加诧异于他的少年老成。未满十八岁的他竟然做了一首以《死》为题的古体长诗,近四十句,说什么“安知人死后,不较生为美?生时历忧患,一死万事已。千载此长眠,不受人驱使。”还说“死后若有知,应觉生时鄙”。今长眠于地下的杨老,当不仅不悔少作,还应该开怀笑赞少年时。诗中还写道,“常置一壶酒,可以守吾真”,“不念身后事,反为世所思”,岂非此老后来一生的真实写照,莫不真是应验了王尔德人生模仿艺术的话语。

此老向有先见之明,居然于1950年在南京出席苏联使馆庆祝中苏友好晚会后赋诗一首,大放厥词,说“突厥唐家本一支,两邦友好复奚疑”。遂遭统战部门官员指出有大汉族主义之倾向,殊不知恰如杨氏后来指出的那样:“然唐初曾有突厥是兄、大唐为弟之语,与日后称苏联为老大哥亦无不同也”。

自称“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的杨老亦有与时俱进、偷闲学少年的兴致,早早于1982年赴西安参加外国文学会理事会时就因会上漫谈外国黄色及黑色幽默而坦言“诗中也染上了一点黄色及黑色”。有诗为证:“山头隐约露双峰,玉体横陈晓雾中。千古风流称武后,而今还在逗天公。”还有,“偶见红颜犹崛起,自惭白发尚能狂。久经考验金刚体,何用催情玉女方。”当然,笔锋一转,接下来的是“圣世而今斥异化,莫谈污染守纲常。”

杨老幸有英国太太相助,夫妇伉俪秉烛经年,完成了巨著《红楼梦》的英译,岂止是红袖添香。和西方人霍克斯同期独立翻译的《石头记》相比各有千秋。如果说后者更通顺易读,前者则对原文理解更透彻准确,所以每当我对原著有疑问时都会查看杨译本作参考。这次从杨老的打油诗里我还看出了译者在金陵十二钗中的一丝半点个人偏爱:“潇湘别馆欠风流,对坐谈天尽老头。不恨未逢林妹妹,可卿凤姐得同游?” 诚然,风流客自有风流事,所以才会有其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在中苏论战、中共连篇发表“九评”时,居然站在苏联一边,以及多年后入党退党的佳话。

《银翘集》得名于银翘解毒丸,大有牢骚太盛防肠断、银翘解毒可去火之意。写打油诗发牢骚固然有清火败毒的功效,所以笔下常有这样的诗句:“十年风雨摧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告别文联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迎春晚会最无聊,播去播来说教条。粉黛满堂穷作态,龇牙咧嘴弄风骚”。“青海千村付浊流,官家只管盖高楼”,“千年古国贫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

但也不乏酒醒睡足之言,如:“独夫难夺黎民志,溪上空悬霸主鞭”。还有为赵丹遗墨所题:“睹画想风流,才高志未酬。遗言见肝胆,即此亦千秋”。更有80年代末90年代初写下的“惊闻大地起风雷,痛悼胡公逝不回。谁道书生无志气,须知大学出人材”以及“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是非论定他年事,臣脑如何早似冰”。堪说是“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如今盖棺论定,确乎可以说是,此老一生“不受人驱使”,死后有知也不会再觉生时鄙了。

2009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