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公车之三——刹车

廖康


上车没多会儿,正走在牧场旁边的马路上,我隐约看见前边有个黑影,就觉得车身一哆嗦,大家都稍微往前一倾。司机说:“对不起,是火鸡。”我们都伸着脖子往窗外瞅。只见四只火鸡,一公三母,不慌不忙地走过马路。轧死它们就好了,我心说,这野生野长的,肯定好吃。我刚看过纪录片《食品公司》Food Inc.,对大商店里的肉食都没了胃口。

A先生乐呵呵地问我:“你知道马路上轧死的火鸡和轧死的政客有什么差别吗?” 我怔怔地发着愣,飞速思想和火鸡有关的成语,以及对鸡为什么要过马路的回答,一时无语。他等不及了,大笑道:“火鸡前面有刹车印。”

哈!哈!对政客的厌恶真是四海如一呀。我给他讲了当年四人帮被捕后,北京人买螃蟹,仨公一母的掌故。

“在美国,刨去政客,就数律师招人恨了,”D先生加入我们的闲聊,他指着窗外一个行人,瓮声瓮气地说:“你看今天多冷啊,连律师都把手插到自己兜里了。”

我在《读者文摘》上见过这个笑话,但还是笑了。他讲得自然,语气恰到好处。“你认识他吗?”我问:“真是律师?”

“不认识,开个玩笑而已。他可真瘦啊!”D先生抚了一把胖大的肚子叹道,不知是羡慕,还是藐视。

“嗯,他也太瘦了,简直得在同一个地方站两回才能投出道影子!”我引用韩梅特的小说《瘦子》里的一句话,料想在座的没人知道。果然,周围几人啧啧称妙。

“是够瘦的,”J先生终于开口了,原来他不是哑巴,而且一鸣惊人:“他跟我一样,洗澡的时候得不断跑动才淋得湿。”

我们大笑起来。我暗自感叹:普通人的语言比大作家还丰富!我想起文革后期大伙儿形容瘦的一句话:“他瘦得跟不要本儿的鸡似的。”但我憋住没说。别说老外,就是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多半也不懂。我只能跟M 和N用中文交流这特定时域的圈内笑话。在物质匮乏的那些年,还有什么妙语来着?M想到:那年月,店里卖的肉馅肥多瘦少,下面厚厚的白花花的肥膘,上面薄薄的一层红肉,老百姓管它叫“丹顶鹤”。

我们正在回忆,车身又抖了一下。原来兵哥V来晚了,他招着手,朝车站跑来。司机点刹车,汽车缓缓停下来。“嘿!”V一上来,a先生就热情地打招呼:“我们差点拉下你。”司机也玩笑道:“你这迷彩服,要不是你挥手,我可看不见。”兵哥笑道:“我还想冲到车头前挡你呢,看来那只能是跑步进入死亡。”

“也就是你呀,”a先生拍拍胖肚皮:“要是我,哪追得上啊!”他快乐的自嘲,配上那开心的动作让大家笑起来。

自始至终,有三个人没有参与谈笑。F先生手托录音机,歪着脑袋一直沉浸在他的音响世界里。矜持的Q太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但我注意到,至少有两次,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蜷在后座角落里的小个子e,既没有睡觉,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的眼光似乎与他碰到过一次,但我无法在那茫然的目光中确定他是否看见我了。噢,忘记说了,I小姐不在车上。否则,就会多一个沉浸在自己音响世界里的乘客。我很理解他们,因为以前我也是这样。只是由于生活中的两次刹车,我才开始注意书本以外的妙趣。

2010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