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农民了
作者: 于坚
2010-02-24 20:59:57
来源:南方周末

字母有26个,调侃一下赵庄那位Q未尝不可,但用一个Q代表其他25个,且年复一年地调侃挖苦,恐怕不是“止于至善”

都说中国是个大国,只是到了春节,才知道也大不到哪里去,再大也就是一个家,而且每家都在看电视,而且只看一个频道。我平常不大看电视,每到春节,看场春晚倒成了乐趣。又是一年,看看那些歌啊舞啊又闹些什么。嗯,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当了一年华侨的人回到老家,北都找不到了。电视节目倒像故乡一样,还是那些老面孔,老嗓子。
就看见小品在演农民。今年演的农民还算好的,甘于平庸,没有一门心思想着哗众取宠,恶搞老农。观众没有笑够,所以恶评如潮。仿佛不寻点开心,不开涮下什么,不笑个一塌糊涂就过不了春节。倒让人以为是不是一年都不开心。过去的春节,不是以开心为主,倒有些庄重,朴素、安谧、拜天地,敬鬼神、闭门思过什么的。但这个小品表现的农民形象,还是20世纪以来的那个基本套路,怎么看都有点阿Q的影子。那小品的意思是,农民做秀,捐三千,愚昧,多按一个0成了三万。又要保住面子又心如刀割,贫嘴、狡猾,Q!年轻人看了这台晚会,他可能努力要成为刘谦、王菲那样的人物,谁愿意成为那三个土疙瘩笑料呢?
在每个家庭刨根问底三代以上其祖先必是农民的中国,在最农民的中国,农民居然是个贬义词。“你太农民了!”是一句用来贬人的汉语熟语。鲁迅笔下的阿Q,不知何时起已经被教授们解释成中国农民的传统形象。网上随便一搜,便可见这类汗牛充栋的高论:“阿Q精神实际上就是以传统农民为主体的个体小生产者整个不健全心理状态或习惯……”“得过且过,昏天黑地硬胡混,混一天是一天。愚而诈、呆而坏、刚而奴是他们共有的心理习惯。”这是不是鲁迅的本意,不知道。当年《阿Q正传》连载时,“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这些人不是农民,而是读书人。但阿Q也确实是个“乡下人”。无论如何,鲁迅的阿Q,只是他个人虚构的文学形象,却被当作传统中国农民的现实形象,流毒甚广。现实里有这种放之四海皆准的形象么?本质主义对20世纪的中国影响至深。农民,那是汪洋大海,岂止赵庄一个阿Q可以概括。比如云南高原上少数民族村庄中的农民;比如辛弃疾词“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里的农民;比如摄影家吕楠在《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中拍摄的那些农民,我敢肯定他们之中没有一个阿Q。就是在绍兴乡下,恐怕与阿Q水火不容的闰土式农民也不在少数。阿Q如雷贯耳,可我们身边的阿Q是谁?恐怕完全符合标准的一个也找不到。阿Q在现实生活里子虚乌有,某些导演却一塑造农民形象,就或轻或重地把他们朝Q席对号入座。
20世纪50年代,一些作家试图塑造农民新形象,他们不再是阿Q,而是革掉了阿Q之命的新农民。但埋下了一个伏笔,阿Q依然是农民的典型形象,他们要再生,只有革命一途。当革命不再是乡村社会的首要任务,乡村重返传统的勤劳致富、过殷实小日子的老路,阿Q是不是又回来了呢?嗯,那些小品调侃的正是当代农民。字母有26个,调侃一下赵庄那位Q未尝不可,但用一个Q代表其他25个,且年复一年地调侃挖苦,恐怕不是“止于至善”。
阿Q家喻户晓,但也有关于“乡下人”形象的其他看法。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的研究,我以为比较靠谱。“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全书语气没有丝毫居高临下、批判、调侃、挖苦,同情的语气,在中国,倒显得另类了。米勒的《拾穗者》异曲同工,农民被画成大地上的圣徒。印象派大师梵高也画了许多农民,画劳动之舞,画劳动时穿的靴子。梵高画的可不是“勤劳致富”的农民。勤劳,而没有致富,是不是劳动就应当被抛弃呢?中国今天普遍是这么想的,在这种价值观的引导下,乡土中国毫无尊严,无数村庄人去楼空、自惭形秽。劳动就是劳动,劳动着是美丽的,致富不是劳动的惟一目的,失去了劳动的富裕是贫乏,梵高赞美了劳动的无用这一面。20世纪西方哲学伟人、《存在与时间》的作者海德格尔高度赞美梵高这双沾满泥巴的破靴子,为此写了长篇论文。海德格尔斥责那些城里人,他们“在村子里,在农民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们在城市的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间破坏的东西比几百年来关于民俗学的博学显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
《存在与时间》的作者还说:“让我们抛开那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对‘乡人’的关心,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的原始单纯的生存吧。”
(作者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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