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幕无论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会是非常非常感人的。
  老马穿着白汗衫蓝裤子,胸前飘荡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拿着一枚一分钱硬币,夕阳下银光柔和,表情执著的面对着马路中央的警察,稳稳当当的敬了一个礼,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警察叔叔,我捡到了一分钱,交给您。”那灿烂的笑容简直使那同样灿烂的夕阳都相形见绌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回避的。
  警察低下头,睁圆了眼睛,看看老马伸出来的手掌,手掌里那一枚小小的圆铁片,又抬起头看看老马,浓眉大眼目光炽热,坚毅的嘴唇没有半点含糊,半个月没刮的花白胡子衬得那红领巾异常的鲜艳,凝视了半晌,十字路口亮起了四盏红灯,所有的司机都在鸣笛致敬。路边的人停下了脚步,对着老马行注目礼,神情肃穆,这样当然无法表达出人们的热情,像决堤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央,老马的身旁。
  警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的东张西望,尴尬的笑了笑,如果在五十年前他会拍拍老马的短发并报以安详的微笑,甚至还会从白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朵大红花戴在老马的胸前,可是这名警察他后退了一步,老马被身旁的一只大手顺利的扔到了路旁。
  人群散开了,老马的后腰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可是他的手仍旧伸着,他的眼光始终盯着面前不远处那一分钱,就快够到了,可是一只大脚跺下来,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跺下来……
  我舒了一口气,关上窗户,一屁股栽进沙发里,揉了揉眼窝,不觉间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摇了摇头,哎,如果再把那笑容收敛一些,就更像话了。
  嗯,严肃些,这值得笑吗?当然,这不值得笑;我爱人来了。
  “你傻了吗?笑啥呢?”没等我说话,她已经来到窗户跟前儿,“哎哟!老马有危险了!我说,你还不下去救救他!就知道一天到晚的抽烟!”
  我腾身冲到了窗边,睁大了眼睛,“啊!老马有危险了!”当然这一声儿是嚷给我爱人听的;不过既然嚷出来了,就一定要离开的。我打开门向外走的时候,我爱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手扒着窗户框,摇摇头,“哎,多好的一个人啊!”他奶奶的!
  我撞上了门,去找成日,开门的是他媳妇儿,“你找成日啊,他下去救老马去了。”哦!竟然这样,她竟然质问式的看着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算了,便头也不回的下了楼,这个时候去救老马是一个男人不能推脱的责任。
  刚到楼门口,成日架着老马已经回来了,老马嘴角有一块瘀血,眼圈发紫,红领巾上一口黄痰,哎哟不止。“来,到我家给你上点儿药吧。”一副慰问的口气。
  老马抬起头,吃力的睁开眼睛,“不,不了……那,那,一,分,钱……”耷拉下了脑袋。
  “快打120!老马不行了!”我往楼上冲,“电话本儿呢?”打开抽屉,翻了翻,这个!哼哼,为了这一天,我三年前就准备好了这一套家伙。趁现在还热着,不能耽搁着,“喂?罗易是吧!快!快把兄弟们都叫过来!到我家!对!快点儿!一会儿就血凝啦!”那把D号手术刀的光泽非常让我满意。
  我得骂一句人,是的,骂人往往会减轻人们心中强烈的感情,这是符合心理健康的人的行为规范的。你可以嘲笑我没素质,没涵养,或者说那边儿都要死人了,我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去骂人,这么做是不人道的,可是亲爱的观众们,你们知道,我没必要为了骂人去洗一个澡,换一套衣服,再做一套眼保健操,当然这些有些时候是对骂人这个动作表示莫大的重视和神圣的尊重,哎,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的时代,几乎所有的礼节都被简化到了最野蛮的状态,作为大学教授的我自然应当因势利导见风使舵解放思想与时俱进,也就像观众们看到的,我虽然是在动作中骂的这句人,但是我仍旧遵从骂人的高尚原则很注意了一下我的口形。当一句字正腔圆的“成日!我操你妈!”从我嘴里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喝彩,都说这是一个艺术等于垃圾的时代,我原来根本就不信这句狗屁,可是今天即使这句骂人话在我心里激荡起巨大的共鸣,即使这句话在楼道里回荡了大约十秒钟,他奶奶的,没有一个人给我鼓掌喝彩,居然!
  老马白汗衫敞着怀,仰躺在他们家沙发上已经恢复了呼吸,二刻拍案惊奇。
  这回那手术刀又无的放矢了,我狠狠地看着成日,“你……你怎么没让他死了?”
  成日甩掉了手里的红领巾,在老马家的沙发上蹭了蹭手,“终归是条人命……并且说了,一分钱就打发了,太便宜他了。”
  “可是我就有一分钱,你呢?连一分都没有。”
  “我本来说要扔一张一百的来着。”
  我抱上了胳膊,关上了门儿,堵住我爱人探出来的那颗小脑袋,下面的谈话,少女不宜。“一百的,你怎么扔?叠成纸飞机?那东西落地太慢,并且太显眼,甭别的,就连路当间儿那警察都会去捡。”
  “噢,这倒是。”
  “并且说了,咱们成全老马学雷锋,也不能下那么大本儿啊!一分钱,那也是钱!上面都是有国徽的!”
  “是,是。老马英雄了这回。”
  “觉悟!明白吗?……要不是他上次搀着我爱人过马路,我才不想掺合这事儿呢。”
  成日拧了拧湿毛巾,把老马的脸擦干净,“哦,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老马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微笑。“一想到他那天给我媳妇儿手指头缠创可贴,我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成日左右看了看老马那脸干净的微笑,咳嗽了一声,对准了,啐了一口痰。站起了身儿。
  我走过去开开门儿,三个女人倒进来,“听见了?”她们仨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下子冲到老马那儿,推开了成日,
  “哟!我的小心肝儿。这是谁啊!这么好的人,这么老实的人,竟然有人啐你,你说,姑奶奶饶不了他!”
  “要说你们家老马真是个理想中的男人啊!我当年怎么瞎了眼了,竟然跟上了成日这个不赢人的!”
  “就是,还是说人家老马,多懂事儿,这男人啊,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能够像老马这样对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男人现在还有几个?我不是说别的,就冲那天帮我洗菜,我就看出来了,姐姐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自打跟了朱老后就认定全世界的好男人都死绝了,可没想到啊没想到,活菩萨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哎……”
  阴谋,绝对的阴谋!自打当初老马突然从板凳上站起来,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善,不过,没曾想,会不善到这等地步。看成日还唯唯诺诺的在一旁点头,揪住他的耳朵就给拉出了去,狠狠地摔上门,震得天响。家,我是回不去了,都什么年代了,都二十一世纪了,没想到这帮老娘们儿还会把老马这种人当瓣儿蒜。危机出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咱们得玩儿点绝的,咱们得玩儿点绝的,咱们就是得玩儿点儿绝的。”我扯着成日气哼哼的下楼。
  “朱老!”楼梯上我的那几个白大褂儿学生,“那死人呢?”个个捋胳膊挽袖子,镰刀斧头电钻锯。
  “啊,他今天不死了,你们回去吧,等通知吧你们。”
  “没死!”“不可能!他必须死!”“不仗义!”“不厚道!”
  “哎,我哪儿知道他突然变卦了,不过,一准儿给你们留着,总得毕业你们我知道。”
  好说歹说,才浩浩荡荡的回去,我便心生一计。老马,你不是想学雷锋吗?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我就拍成日肩膀,成日领会,出了楼门儿,绕过警察,钻小胡同,进了一个店面,上二楼一个小包间儿,谢谢,不要啤酒,不要小姐,两个口杯,一碟儿花生米,云雾缭绕,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血雨腥风,愁云惨雾。成日眼睛发亮,手抓着膝盖跃跃欲试,一脸坏笑。“想当年,真不该从手术台上把老马给背回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哎,悔不该啊悔不该。”大手一拍桌子,仰头干了一杯酒。“朱老,这真是,你一语点醒迷路人啊!”我笑咪咪搓了搓手里的那粒花生,不语。“刚才,就应该从后面补上一板儿砖。”昏暗的灯火,四只眼睛同时眯成了缝儿。
  打开窗户,干净的空气被吹进来,老马喝了一口清茶,对着镜子正了正自己的红领巾,退休了,有的是闲时间,正好可以来圆自己的那场学雷锋的梦。这时有人轻轻敲门,老马打开,当然门口站着的是我和成日,另外还有一幅大锦旗。老马登时羞红了脸,“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我和成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是代表居委会向您进行表彰的!请您接受!”宝荣在我们俩后面儿插着腰咯儿咯儿的笑。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我应该做的。”脸憋得像个茄子。
  宝荣上来,紧紧握住老马的手,“老马同志,你就接受了吧,再谦虚就显得假了。”
  说我们马大善人替天行道才两个多月就会有这么大的效果,也是多亏了我。三月五日,我们在大院里给邻居们免费磨刀,这可是老把戏,坚持了三十多年了。成日搬桌子挂横幅出磨刀石,我招揽客户吹牛拍马,老马磨。用老马的话说就是“打有雷锋那年起,我就是个磨刀的”,手底下呲儿哇乱响。“你就没想过干点儿别的?”我看老马反应,老马没反应,依旧裂着嘴的磨。这方圆五十里地,能给我们家磨刀的舍老马其谁?这一年就磨这么一次,我那三十多把菜刀可都指望今天呢。可是,偏偏,就,那天老马磨了一半儿他就不磨了,撂挑子了。拍拍手,起身儿,扶着我的肩膀儿,“朱老啊,我今天发现一个问题。”
  “嗯,说。”
  “这个,磨刀不等于学雷锋啊。”
  “啊。是吗?”
  “天下有那么多事儿需要我挺身而出,我却在这儿磨刀,你说,这不是荒废青春吗?”
  “要我说,你就认了吧,你还想咋着?白汗衫,蓝裤子,戴个红领巾,天天都是三五?”
  “不行啊?噢,学雷锋就指着今天啊?咱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咱知道,雷锋精神要一代传一代的传下去,光靠今天这么象征性的做一回秀,三月来,四月走,祖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就永远停滞不前啊。我得作出一个表率来,我得作出一个表率来。那是,我是老马,你当是谁?我是老马!你可别把豆包不当干粮!”
  “是,是,谁能看扁了您哪!谁要是看扁了您,我朱老就把他解剖了!您看怎么样?够哥们儿吧。不过现在那身儿行头可不好找。”
  “我穿我儿子的!你可别拦着我!我告诉你,姓朱的,我知道你,每次我要做件儿合自己心愿的事儿时,都他妈是你,就是你丫老拦着我!”
  “诶!学雷锋可是学雷锋,可不带脏字儿的啊!雷锋可从来不说脏字儿。”
  “嗯,是,看来这回同志你是支持我的,咱们本来是老哥们儿,到时候我得争当先进模范,我得当一回五四青年,我得来个三八红旗手当当,我得……”
  “行啦行啦,先磨刀吧,今天你磨刀就是学雷锋,你不磨你再干多少好事儿,也没人搭理你。”
  “哦,对,对,磨刀。”老马就又坐下了。
  可算是把他稳住了,没想到,谁料得,往后的这两个月就两个月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第二天老马拿着他们家的抹布、拖把气势汹汹的进了我们家,给我们家做大扫除,又擦玻璃又蹲地,还帮着洗衣服。“啊,这个,这个,就不用你洗啦,你就洗朱老的吧。我的自己洗。”我爱人满脸堆笑,那嘴就没闭上。“没事儿,我学雷锋,要做好事儿就做到底。”“不行!我看你敢动,你要动一下,我就喊耍流氓!”这老马方才老实了。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爱人美滋滋儿给他倒了杯水,“不,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爱人硬往上凑,我实在看不过眼,拦住了我爱人,“别耽误他做好事儿,这杯水浪费不了,我帮他喝了。”拿过来,一仰头。老马连声说谢谢,“真不好意思,过来帮忙的,还需要朱老帮忙。”我爱人白了我一眼,“什么玩意儿啊!”把脚伸过去,“给老娘把皮鞋擦干净!”嗯,对,这才像我爱人。
  直到那天,观众们你们都知道了,就是那天我接着窗户老马这个老流氓和我爱人说说笑笑手挽着手过马路,还难得的看见我爱人两颊飞红。好哇!老马,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啦!我早就知道你这一系列虚张声势的活动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丑恶。糖衣炮弹打够啦,开始露出狰狞面目啦,果然!俺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年我是瞎了眼了,怎么认了你这么个朋友,当初我就觉得哪儿块不对劲儿,原来后屁股兜儿里还揣着顶绿帽子,你等那么多年等了就这一天吧你!当然,我这不是吃醋,大家都知道,我朱老向来是个光明磊落慷慨大方的人,你要我爱人你就直接说嘛,我又不会明摆着拒绝你,给你难看,你干吗曲了拐弯躲躲藏藏跟我斗心眼儿?跟我斗心眼儿,你斗得过我吗你?不管怎么说老哥哥我还算是个知识分子,我他妈还会说英语呢!你行吗?别以为当年你和我爱人一块儿呆的那一下午我不知道。是,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老婆不好看,这是公认的,狮鼻蛙眼,猪嘴獠牙,那像我爱人,前挺后撅,薄皮儿大馅儿。当年一个劲儿的说这样的弟妹好,那是可怜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天天晚上十点敲我们家们跟我要烟抽,终归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明着跟你说你又不理解,我一可怜,我一哆嗦,嘿,没想到啊,常言说得好,这柿子就要拣软的捏,没想到你撒德性撒到我们家来啦。
  “他奶奶的,老马,他就不是个东西!”我在成日面前斩钉截铁的道破天机。
  “就是!就不是个玩意儿!”哟!看来成日也受害颇深。“那天晚上我出门打麻将回来晚了点儿,一推门儿,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你猜?”
  “老马给你媳妇儿舔呢?”
  “啊呸!丫他妈舔你媳妇儿!你就不会想点儿正经的?”
  “都光着呢?”
  “去你妈的!……老马那个不要脸的骚货竟然三更半夜给我媳妇儿的手指头缠创可贴!”
  “啊?!……”我颤抖着磕出一支烟,颤抖着摸出火柴,颤抖着点上,颤抖的深深吸了一口,颤抖的吐出来,眯上了颤抖的双眼,“群众利益无小事儿。学雷锋?学雷锋!简直是仗势欺人。”
  成日也一个劲儿的抽,“就是!管闲事儿都管到床单儿上来了!”
  “那什么,”拍了一下大腿,我站起身儿,“借我一分钱。”
  “啊?”烟灰落了一茶几儿。
  “借我一分钱!”我狠狠的看着成日。
  “干,干什么?”
  “要老马的命!”
  “我,我没有。”
  “滚!”我狠狠的摔上了他家的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回到家里,也不跟我爱人打招呼,径直进了卧室,反锁上门,打开大衣柜,摸到最底层一只绿胶鞋,倒倒倒,“嗒”,出来一个蓝手绢包,我眼睛盯着,我咧嘴笑着,嘿嘿嘿嘿,谁都不知道,这是我的秘密,我的私房钱!展开,抖抖抖,掉下来一分钱,我捏着它,如同握着一根儿救命稻草,邪念迭起,该你上场了。
  来到成日家,亮出了我的法宝。“这,这行吗?还是来张一百的吧,这个你就是给要饭的,他都得追上来踹你。”
  “你甭管,你就瞧好吧。”我若无其事的抄着兜吹着口哨敲老马家的门,“老马啊!要说您的好事儿可算是做绝啦!哈哈哈!”
  “不敢当,不敢当,还差得远。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工作要像夏天般的火热对资本主义腐朽思想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敌人要像冬天般的残酷无情。我,老马,只不过是共产主义的一颗螺丝钉。”
  “对对对,好好好,是是是。要从小事做起。”
  “没错,您说得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定要从小事做起。”
  “比如说助人为乐……”
  “那就要从扶老大娘过马路给带小孩儿的妇女让座儿做起。”
  “比如说勤俭节约……”
  “那就要从节约一粒粮食节省一针一线做起。”
  “比如说礼貌待人……”
  “那就要从尊重街边的乞丐善待弱智群体做起。”
  “比如说拾金不昧……”
  “那一分钱、一张粮票都是宝贵的国家财产!”
  “说得好!说得好!曾经有这么一首歌,就是这么唱的。”
  “当然,我记得,我忘不了。”说着就拉开了破锣嗓子,“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我咬牙,我忍得了,小不忍,乱大谋。“哎,可是现在没人在马路上丢钱了,诶,你说,他们为啥不把钱包扔马路上也给我一个做好事儿的机会啊?”
  “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据我朱老推算,你这两天就能如愿。”
  “哎,托您吉言。”
  剩下的就是举手之劳,看到五六点大家下班的时候,打开窗户,津津如敕令,老马快显形,腾空一祭,万事大吉。可是,成日!我操你妈!功败垂成啊!可惜了我朱老活了这大半个世纪的功名!可惜了我攒了这三十好几年的私房钱!让老马这么着去见雷锋难道不好吗?那可真是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啊。到最后还能为中国法医事业多培养几个博士生,何等殊荣啊这是,成日你还别嫉妒,就你那体格儿,一锥子扎不出血来,剖你还不够我换刀片儿的呢,顶多是盖一个戳拉冷库去了事儿。哎,某些人,分明做了恶事,还大言不惭的满口仁义道德,这世道,真他娘的乱。
  成日愁眉不展,坐卧不安,“这锦旗也送了,好话咱们说到了,老马估计得放松警惕了吧——要不,咱们再来一次?”给我递烟。
  “晚啦!”我抢过烟,叼在嘴里探出去,“这就是错过了好时机,千金难买后悔药呀!”成日给我点上,“你想想,狗被人打了还得老实半年呢!那老马也不是吃屎的孩子,你就当他还能为一分钱被人打死?”
  “哦,那这回出一百。”
  “你丫就知道钱!”
  “不是,你听我说完了。这回这样,我找我一个哥们儿,就走那条大马路上,故意掉下一百块钱,老马要是看到了,一定又捡起来,交给警察,这个时候我哥们儿直接上去跟他要,他要是不给,就算是抢,老马这就算是留一个活口,也得蹲半年监狱。等半年出来,他也就清醒了。到监狱里,啥不能学啊,偷鸡摸狗的进去了,出来都会杀人放火啦。”
  “谁能证明那钱是你的啊?警察还说是他的呢!”
  “我他妈在那张钱上写上名字。”
  “嘿,也就是你能想得出来。甭说别的,成日,要是警察赶老马前一步把那钱捡起来,你能怎么着吧?把警察打死?”
  “啊,这样啊,还是你想得周到。”
  “废话,一百块钱呢!”我掐灭了烟,“剩下的还是我来做吧,到时候你就卖点儿体力就行了,我早有计划了,那家伙不是想学雷锋吗?”
  “怎么着?你也给他早一场车祸?那你也逃不掉。”
  “小儿科。我是干什么的啊?我就是搞法律的,我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还能怎么着?”
  “你甭管,到时候你别再捣乱就行了。我保证下个礼拜咱俩爱人都得向咱俩投怀送抱。你等着瞧吧,回见。”
  老马,拖着一条瘸腿,刚给我们家,扛完煤气罐。
  “哎哟!谢谢啦谢谢啦,这事儿朱老做不来,写字儿的,就会耍嘴皮子,真要做什么事儿啊,就还得指着老马你呢!在我们家吃饭吧,老马。”
  “啊,不了,不了,我这就走。”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反锁上门,“我说老马啊,您再不在我们家吃顿饭,您就对不起我们了,真得我们俩跟孙子似的跪下来求您,您才肯赏这个光儿吗?”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甭跟我来这哩咯楞!我就问你吃不吃吧,给个准话——亲爱的,菜刀伺候!”
  “吃!吃,我吃还不成。”
  “嗯,这就对了,当牛做马还要有草料呢,我们家这点儿粗茶淡饭孝敬孝敬您,还得多多担待着。”
  “哪儿话!有口吃的就行,咱们俩还是阶级兄弟嘛。”说着就要帮我爱人去择菜。
  “甭这,今天晚上你就尝尝你大嫂子的拿手菜,你也帮不上忙,真要是帮忙,一会儿帮着把碗刷了就行了。”
  “嗯,好,好。”
  我递烟,“来,熏一根儿。”心里这个疼啊,就权当是苦肉计,送行酒吧。“先洗手去!这么脏的手就拿我们家茶杯。”
  “对对,洗手。”
  “把那黑汗衫也脱了,都什么味儿了,也不换换,馊得跟牲口似的。”
  “白汗衫这是!……是是,脱了。”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老马从耳根子到脖颈子都通红了,我是事先含了两颗“海王金樽”,“老马,跟老哥哥透句心里话,这学雷锋的滋味怎么样?说实话啊,要不罚酒。”
  “实话?”
  “对,实话。”
  “实话啊,实话就是:真他妈憋屈!”
  “是啊!那什么……”
  “你听我说,老哥哥,你听我说。我这辈子还头一次这么处处给人当孙子,还他妈乐此不疲。不是,你说,我图个什么?嗯?我图个什么?甭多了,就上次本那一群司机臭打一顿,我就不理解,那个,雷锋,他就怎么那么命大呢?要没成日,弟弟我早就暴尸街头啦,最可气的是那警察根本不过来拉一把,你,你说,这叫警察吗?这个。”
  “来,来,吃菜,别伤心,老哥哥听着呢。”
  “嗯,”老马从沙发上拿起白汗衫,擤了一把鼻涕,“你说,弟弟我图个什么?不就是也希望等我死了之后,每年也会有那么一天,大家除了学雷锋,不是还能学学我老马吗?”
  “是,是。您是值得学习。”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啊这个。说我老马,今年五十八了,打解放前,一直到现在,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不不不,您别安慰我,我谢谢您,我知道我这辈子也就只有学雷锋做好事儿的份儿了,我要是有你那个出息,甭别的,我老婆就不会那么丑!是不是?”
  “那你也别惦记别人老婆啊你。我这做老哥哥的也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明着泡我爱人,老哥哥我不生气,都是兄弟,是不是?都是兄弟。可是,你也知道,咱们这个岁数的人,最怕的就是那顶绿帽子,到最后给人留下一个晚节不保的名声,您再做多少好事儿也没用啊。您说呢?”
  “是,是。”
  “就你这上次搀着我爱人过马路,甭说我会怎么想,别人会怎么想?那么多人看着呢。以后咱们还是邻居呢,你爱人就不吃醋?是不是?你要是做好事儿,有的是好事儿让你做,跟我说嘛,你不愿意磨刀我也知道,赶明年三五,咱们不磨刀了,咱们给自行车打气。怎么着不是做好事儿啊。”
  “嗯,是。”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做好事儿也得有时有晌的,好事儿都被你一个人儿做干净了,别人怎么办?你也不希望全世界就你一个好人,其他人都是坏人吧。”
  “那是当然。”
  “就是嘛,还有,你给别人自行车打气,为了天天做好事儿,也不能先拔了人家气迷芯儿,再给人打气吧,那就是吃饱了撑的,那就是没事儿找事儿!”
  “就是,我也想明白了。一定是有不好的地方,才有人做好事儿,如果社会上哪哪儿都还好了,还做什么好事儿。到时候,到时候我就又没事儿干。你让我说,让我说完了我就明白了。老哥哥啊,你知道吗?这两天我都出现了一个错觉,我豁然觉得这是世界太坏啦,我简直就是救世主啊,真的,有一天,要没了我老马,你说,这,这地球还会转吗?当然,我知道,这个思想是错误的,我也知道我做得还不够,思想改造不完全,还是有明显的功利思想和个人主义思想在作祟,这一点应该检讨。别别别,别拦着我,人家雷锋作了一辈子孙子,都没半点儿反悔,我这满打满算才两个月,就受不了了,那是我的觉悟不高。”
  “你还想怎么地?”
  “不行,我得为国捐躯一次,真的,老弟弟这不是开玩笑,我也看出来了,不死当不成英雄。到时候党中央给我一个追认,追认一等功,追认党员,追认劳模,那是什么滋味儿,嗯?那是什么滋味?封妻荫子啊这是!到时候我们家门框上挂个匾,‘五保户’,‘军烈属’,好几辈子的阴德都比不上这个。到时候再有人学雷锋,我们家就是重点帮助对象,以后就是别人帮我们家扛煤气罐,别人帮我们家洗衣服,别人……哎,就这样,还能拿着俸禄,太上皇,太上皇的待遇啊这是!我死了值,就是,我要是这么死了,真他妈的值!”
  “别别,别啊!别说风就是雨啊!好么,我还没提我的事儿呢,你就已经把自己订出去啦。”
  “嗯?老哥哥,您有事儿求我?”
  “啊,也不是。”
  “甭藏着,有事儿只管跟我说,能帮上老哥哥的忙,就还真算是给国家作贡献了。”
  “那,那我可说了啊。”
  “说吧,为了兄弟你,甭说两肋插刀,就是拿机关枪把我扫成筛子,我都干!”老马嘬了一口酒,狠狠摔下酒杯。
  “痛快!来,来,干了这一杯,再听我说。”
  “嗯。”一仰脖。
  “你不是想为国捐躯吗?”
  “是呀!”
  “嘿,可巧了,老哥哥我这儿有一个名额,我就知道你早晚得要,我就专门给你留着呢。”
  “这么好,怎么回事儿?”
  “现在吧,我们那边儿搞出了一套新的解剖尸体的方法,完全利用人体经络……那什么,庖丁解牛,庖丁解牛你知道吗?哎,就是那个意思,把你拆得零七八碎,还能让你感到特别舒服,特享受,脱胎换骨啊,转世重生啊,那是。保证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你说这是不是对人类文明的一个大贡献?是不是对咱们伟大祖国的一大贡献?人死了,根本不知道,到时候想让他活起来,再一组装,把开关一摁,就跟原来一样。”
  “不错啊,这个。”
  “是不错,比如说发生战争啦,有些人不想忍受战争的残酷,怎么办?来我们医院做一个手术,把拆完了的零件儿放进一大塑料袋子存冰箱里,过几年,不打仗啦,再让他出来。多好!多好!”
  “是啊,你这说得让我都想这么死一回。”
  “可惜啊,现在刚研究出来,还说不好到底怎么样呢,缺少活体标本。你知道吗?不临床试几个人,是不能拿出来造福社会的。”
  “就是。你,你的意思是……”
  “这就是为国捐躯啊!你还不挺出来?并且死得特别踏实,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不正是雷锋精神,我们革命先烈的愿望吗?我知道你不是个党员,你也没那么高的觉悟……”
  “行啦,行啦,你也别拿话激我,不是党员又咋地?不是党员能做出党员的事儿,那才叫高尚呢!是不是?不就是一个死嘛!你说,死,谁不会?我老马再怎么无能,再怎么糟泔,总得会死吧。更何况死得舒坦呢,求之不得啊我。”
  “那就这么地啦?”
  “学雷锋,就得学一辈子,死在为国捐躯上,我光荣。就这么地。什么时候你要拉我过去,你就直接说,我自己跑过去。——哎,你可还甭提钱,提钱咱们就远了不是?咱们俩谁和谁啊?为国捐躯,还有收钱的理儿?”
  “是,是,您高尚,在您的面前,豁然就榨出我脸皮下面的小来了。”
  “甭转,这么着,我明天就不做好事儿了,好好养着身子骨,什么好吃我吃什么,什么好喝我喝什么,给你拿出一个健康的样子来,不做好事儿也是为了国家利益,我受得了!”
  “嗯,好,我这就去联系。今天咱们就到这儿吧。”
  “好,我也吃饱了。”老马晃悠起来,朝门口走去,一扭身儿,“那什么,”要反悔?“再给棵烟。”
  成日这一个劲儿的拍大腿啊,我都为成日那大腿心疼。“下礼拜三,上午十点,接人。你不帮个忙?”
  “行嘞,这事儿包在兄弟身上。”
  这一个礼拜方圆五十里内平安无事,暂且不提,且说那天上午十点,成日叫了一帮哥们儿,给老马五花大绑,捆得跟猪肉似的,就要往外抬。老马他老婆冲过来,“诶,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
  “啊,去解剖了。”
  “啊啊啊啊啊!啥?宰啦?”
  “是啊!”
  “是你妈个逼!我们家老马招你惹你啦?也不问问我!我看谁敢抬,谁上来我就剁了谁!好么,明目张胆的杀人啦!我我我,我也不活啦!我他妈再也不活啦!你们要是杀他,就先杀我吧!”一下子撕开背心儿,露出两个胖咂儿,“来呀,来呀!你们不是想宰吗?就这儿,来呀!”
  我爱人和成日媳妇儿也赶到了。
  “大姐姐,你这是怎么啦?哟,老马怎么这样啦?朱老,你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再敢动老马一个汗毛,我就跟你离婚!”
  “我咋了?我咋了?我也是刚知道……”
  “嘿!朱老,有你的,我记住啦!”
  “要离婚,你和你媳妇儿离去!”
  “我的——天——呀——我他妈是,不——想——活——啦——”坐在老马身上撒泼。
  “哎,成日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呀!小样儿,长行市啦!大姐,二姐,你们俩靠边儿站,等我抽他一个嘴巴再说。”
  我的那几个白大褂儿学生看着我,“师傅,您是啥意思?是就带走一个,还是包圆儿一锅儿烩了?”
  “甭鸡巴添乱!就你们那点儿花拳绣腿,弄不好一会儿手术台上的就是你们。还是扯乎吧!”
  我爱人看到了他们,上去对一个就来了个大背跨。
  “还不快走!我祖国的花朵儿们?”
  “嘿!今天我就来个辣手摧花!”菜刀板斧就向我扑面而来呀。我忙闪,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现在坚信我爱人和成日媳妇儿是深深的爱上老马了。
  老马这个时候大喊了一句,全场如同拍了下惊堂木,“别闹啦!”骤静,孙悟空突然喊了一声“定!”。
  “我要为国捐躯!”大义凛然,我不禁啧啧称道,真他娘的男人。“好啦,带走我。”腮帮上猛挨了一计绣花鞋。
  “你们别拦着我,我就不信我踹不醒他!”老马他老婆咬着后槽牙发了疯似的脚起鞋落,就像要碾死地上的一大堆虫子。我爱人和成日媳妇儿也纷纷上。
  我和成日随着那一堆起起落落的小嫩蹄子点头如捣蒜。啧啧啧,还说是专业人士的专业发挥,那就是一个过瘾,就是一个解恨。后来过了有一个月,我们仨聚在一块儿吃大排挡的时候,对那几十脚仍然回味无穷,余音绕梁。
  “诶,你说,要是当时她们仨把我给踹死,我那个算不算是为国捐躯啊?”
  “算!一定得算!靠,这要不算为国捐躯,就没黄继光邱少云了。”我手里剥着小龙虾。
  “你就别说了,朱老。你知道吗?我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天天晚上就是那几只脚。有一次我半夜都哭了,醒了拉着我媳妇儿就给她磕头,说以后我再也不赌博了,好好陪她。”
  “你知道盲人按摩,韩式散骨,蒙古大夫治罗锅儿,一般就是这架势,人家还说是享受呢。”再来两粒毛豆,“可惜啦,老马,她们仨平时锻炼不足,体力不支,后来那几脚都是我补上的,要不你还晕不了。”
  “噢。”
  “你可别生气,你想想,你要是不晕过去,她们肯罢休?我爱人腿疼了半个月呢。”
  “嗯,我老婆也疼了好久。要说还是朱老你比较会体谅女人。”
  “嘿!这话说的。要不是当时有我的几个学生在场,谁把你抬到医院去呀。要不,你还会有今天?甭别的,当时给你做手术,光鞋跟儿我们就拔出来仨。”
  “哦!那就是说跟为国捐躯差不多啦!”
  “你就甭想为国捐躯啦,就算是你学了一次雷锋,让大家都锻炼了一下身体,这也是高尚的,是伟大的,是值得大家学习的。”
  “哦,你是说我也值得有人学习了?”
  “朱老,你要学你自己学啊。我天天给我爱人当陪练,用不着再学劳模当先进了。”我瞪他一眼,“啊,不过要说老马的事迹那是应该推广到全世界的,应该祖孙万代都来学习,我觉得应该民间,啊不,政府,联合国搞一个学老马日,就定在每年的三月四号,得比学雷锋要早,以表示老马的劳苦功高,啊不,德高望重,嗯,德高望重。”
  “哎呀!恭喜你!老马!要说您,可算是,圆满啦!”
  “嘿嘿,嘿嘿,本来就是,雷锋那傻逼算个屁呀!”一口吃下一串儿羊宝,用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擦了擦嘴,“雷锋算个屁!”
  月白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