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
罗大佑的《童年》里有句歌词:“合作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读这句要用民谣的调子,琅琅上口,让人立刻回想起童年时对柜台里寥寥无几的糖果的无限神往。不过那在大陆叫供销合作社,简称供销社,而我知道这些事情并且记忆犹新,说明我已经跟罗大叔一样老了。合作社这个名称一听就有理想主义情结。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在这种理想主义情结的年代出生,身上都打了理想的烙印,直到现在也看不惯没有理想的东西。比我们更老一辈的罗大爷们,还要更加理想主义,饭可以不吃,新衣服可以没有,甚至生命都可以不要,但理想却不能不去追求。有了大爷们抛头颅洒热血,大叔们才得以安心地吃好饭穿新衣,合作社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而合作社原本是集体公社的一部分,这个大的机制叫做人民公社,大叔大婶们的正式身份名称,是响当当的“社员”两个字。
人民公社经过了短暂的流变,后来就进入了神秘境地,成了国家机密,中间的事情大家都有耳闻,但总有人怀着对理想的执著追求而不放弃。多年前大邱庄、华西村这样的地方名声鹊起,就是因为各自在四方的城墙之内,实现了最接近理想的桃源,仿佛老子的小国寡民:城墙之内是不分你我的大家庭,而城与城之间则根本不必往来。类似的建构在西方也有实践,比如艾米什人在乡野建立的庄园,把家庭的私有财产减少到最小,把共同的劳作分享增加到最大,为了防止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甚至拒绝引入现代化的消费品,而为了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又坚持使用人力来进行耕地收割一类的劳作。看起来,他们的小国寡民主义更加彻底。
天国总是要到来的,整个人类都做如是念。城墙里的人们显然是最划算的了,他们所过的生活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接近乌托邦,不用无助地等待千年万年。但是这类基于宗教理念的大庄园,也并不比基于生产资料的共产主义庄园进化多少。村庄不理睬人的独立性和精神性,人蜕变成了无差别的、会劳作的机器部件,吃喝娱乐都只是相当于对部件的维护,庄园的核心全部由某一个人,他负责所有人的思考、判断、追求、价值等精神性的工作,表面上看鞠躬尽瘁、完全地利他,实质上是粗暴地剥夺了别人的头脑,让所有的人都服务于自己,庄园也就成了控制社员的庞大器械。而至于友爱合作、互为肢体而享受神性生活的庄园,但是最完美的情况立刻陷入悖论:人们互相间完美地配搭成为一个“团体人”,而这个团体人却是在与世隔绝的笼子里,这对人来说难道不是最残酷的惩罚?试想每个人自己的例子:内在的成长跟外在的体验是相互呼应的,缺乏经历的话,内在也会陷入僵局,也就是说生长的活力没有了。从物理学上说,生命都是开放的系统,必须通过与环境的交换而获得成长变化。自我封闭的乌托邦方式,跟生命的规律相违背,所以是缺乏生命力的方式。
但是合作毕竟是必由之路。对个人来说,要突破自我才能实现最有利于自我的成长;对个人所组成的团体来说,也是一样的。团体人与孤立人的区别应该只在于结构形式的方面,而在精神与生命的原则上来说应该是同样的。所以,一个团体不但要促进而不是压制个人在身心灵方面的完全成长,而且更要强调团体本身的生命活力和精神追求,并且为了这个目标而促进团体与团体之间的密切协作、团体与世界之间的充分互动。不管是乌托邦还是合作社,都是一样的这些群众,不同的是认知的差异。我相信对于团体协作的理想还是深深植根于很多人的心里的,一个充分激发调动这种理想火种的行动必然有长期的意义。只是这种行动的倡导者本人一定不能陷于自我,行动的最高纲领也不能止于物质的层面,要不然也是山寨的。
- posted on 06/22/2010
《叶公好龙》
叶公好龙这则故事,一直很令人费解,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寓意,然而这个小事却流传了两千年。我一向怀疑,儒家借此渲染一种在谒见真龙天子、伟大人物时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态,比如不敢抬眼角望上看,只敢跪着不敢站着,就算有落座的机会,屁股也只敢坐半张椅子,标准的奴性。然而儒家思想自古迂腐,这样的理解也照例愚不可及。
有了周宇牌的锤子,成语们就乖乖地全部变成钉子。前文说过,龙代表生机、代表灵气,所以叶公好龙的故事是说,人们虽然谈论关于生命、关于灵魂的事,但是真的付诸行动的话,却又畏缩起来。高尚的道理千千万,张口即来,但都是拿来教训别人的,难得从自己做起。那谁是叶公?直截了当地说,“叶”就是身体。不信你看,“叶落归根”指的是身体老之将死,趁着还能活动,爬也要爬要回故乡去;“一叶知秋”,自己的体力状况不如从前,知道已经步入中年,开始走下坡路了;“枝繁叶茂”,形容一家子人丁兴旺,如此等等。
放眼望去,整个人间,全是一枚枚的树叶,歌手诗人们从风中飘过的树叶联想到自己,为此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歌。秋风是悲伤的源泉,因为秋风扫落叶,彻底断绝了叶子的希望。金枝玉叶让人羡慕,残枝败叶让人厌弃,所以叶子们努力地寻找着可靠的树枝,并且为此而互相攀比。像蜗居这类毒草,就鼓吹这种存在方式是最合理的。说它是毒草,因为它让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见身体、生存的需要,看不见更大的图景。
这更大的图景就是宏伟的生命之树。我曾经这样写道:生命之树是颠倒的,它的根在天堂,叶子在人间。是的,世界是颠倒的——是心智包裹了身体,而灵魂又包裹了心智,所以虽然身体是彼此泾渭分明的,而心智可以相互感应,至于你我的心灵,则在某种程度的生命里根本是一体,也就是我做过好几次的比喻,从树叶到整个树枝,从树枝到整株大树。
毒草文艺让人们顺应世界,实质上是颠倒了正反,观音说他们是陷入了“颠倒梦想”,而必须远离这些才能究竟了悟,也就是说,只有那些倒过来看世界的人,才看得到更清楚的实相。有不少古人相信,既然如此,那么从树叶到树枝再到树根的旅程,就是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的提升之旅。柏拉图、王重阳、苦行僧,他们纷纷号召说,脱离凡胎吧,跟我成仙去,因为他们相信一切有一个至善的源头,终极的树根。但是,如果树叶们纷纷脱离自己的肉身,向着树根汇聚,那么整棵大树也就立刻死掉了,都来不及探索树根是不是真的很无限。所以周宇说,不需要跳脱红尘。只要有颠倒的视角就可以了,像《寻找无双》里的王仙客,倒挂在房檐下,用望远镜看着对面的屋顶。塔罗牌上那个倒吊的人,是一个吉兆而非凶兆,他所吊的地方就是花园的大门。倒过来之后,最低点变成了最高点,最高点变成了最低点——别人觉得有了颜如玉、有了黄金屋,这一辈子就实现最高目标了,对他来说,这都是在地平线上说话,那些人说的“高”,其实是面积,而不是高度。
可惜的是他所看到的生机和灵魂的高处,在别人看来是不值一提的低点,他们也对他嘉许地点点头,心里却是一直在摇头。这些衮衮诸公,就是滚滚红尘里的叶公。 - posted on 06/22/2010
《唇齿相依》
形容两人关系好,说是唇齿相依。那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按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男人是唇,女人是齿;按着形象和功用来说,则就刚好相反。成语新编说,wrong!唇代表交通,齿代表契合,这两样先决条件必须满足。交通就是说话、沟通的意思,所以“反唇相讥”表示抗辩,“驴唇不对马嘴”表示话不投机。
相依的两个人,首先要是知己的朋友。“知己”这个词本身很奇怪,本来,“认识自己”,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怎么能依赖别人去做呢?真正的知己,是既要认识自己、也要帮助对方认识TA自己。也就是说,彼此当对方首先是TA自己,而不是“我”的先生、“我”的太太、“我”的情人,通过自己来定义对方。婚姻里有多少人没有试图改变对方的呢?磨合的过程之所以艰难,全都怪这种互相改变的企图。实际上人只有自己改变自己,别人无能为力,再多的努力也是外在的。
双方尊重各自的独立思想、独立人格,是真正的自由,但是同时又是真正的亲近,因为这种关系穿透外在的个性阻隔,直达彼此的灵魂。共同的进步是必要的,不是表面上做一样的事情、读一样的书,而是在认识上知己知彼,互相都多一双眼睛、多一个头脑,作为一个真正的合体。圣经说,“不再是两个人,乃是一体的了”。这一体乃是灵性的,不是指身体的交媾或者律法的契约。为此目的,时时的交通是必要的,互相倾听对方的思想、情绪、感想、追求,必须要鼓励对方表达。在独立自由的基础上平等交通,远胜于夫唱妇随式的强求一致。夫妻间的吵架,往往只是因为态度,认为对方态度的不当伤害了自己的感情,或者只顾争辩谁对谁错,至于挑起事端的鸡毛蒜皮本身,其实谁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而最后的解决总是某种妥协。
我相信还是不该满足于妥协。思考上不该刻意夫唱妇随的完全一致,那是静止的;有了不同,彼此的思想才会有明辨的火花,才会活跃丰富。牙齿固然是契合的,但更好的意象应该说是齿轮:齿轮互相咬合,是动态的契合,同步前进,而且有碰撞,有火花。这里避免了因为表面上的态度和对错而陷入无谓的争执,也就不用互相妥协什么,不会担心伤害感情。这是一种建设性的碰撞,而不是消耗性的纠纷。齿轮是互相离不开的,两个齿轮在一起,组成发动机,成为主动推进人生的动力之源。所以说,唇齿相依、相依为命。
人的觉识提高有三种意象。第一种是镜子,就是把人生经历的种种,当作认识自己的镜子,世界上没有偶然没有巧合,都是有意义的经历,所以要从中寻求。这是很多人踏上寻真之路的首要方式,包括我自己。但是镜子太近,只看到自己看不到四周。第二种是窗户,就是从别人那里寻找光亮,包括古往今来的哲学与宗教启示。于是这人广泛阅读,把自己沉浸在广袤的天地里,用不同的视角认识世界。但窗户的缺点是,窗户外面只是一片景观,纯粹的客观,而客观如果不进入主观、与主观发生融合,那么这种的客观又有什么意义呢?第三种是灯笼,就是点燃自己的内在之光,走到哪里亮到哪里,灯笼照到从前不曾看到的地方,从熟悉的地方看到新奇的意义,这是一种主动而有趣的经历。成语新编,就是这样的灯笼。 - Re: 成语新编之乌合之众、叶公好龙、唇齿相依posted on 06/22/2010
这"唇齿相依"相依说得好, 好象是这么回事. - Re: 成语新编之乌合之众、叶公好龙、唇齿相依posted on 06/23/2010
Isn't 唇齿相依 French kiss? - Re: 成语新编之乌合之众、叶公好龙、唇齿相依posted on 06/23/2010
fanghuzhai wrote:
Isn't 唇齿相依 French kiss?
不是,老方再修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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