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生态主义者对于荒野,有着从赞赏到崇拜的不同情结,以至于有些比较激进的人,虽然身为人类,但是对人类文明持一种抗拒的态度,这就好像有些男人,内心总是认为自己是女人,于是对自己的身体持抗拒的态度。当你看到动物的巢穴,你的感觉是“哦,我看到了自然!”;而当你看到人类的巢穴,你的感觉恰恰相反。我不怀疑是人类的文明自己走向了与自然的疏离,但回到刀耕火种的动物文明时代,难道就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吗?就比如做好了一大盆菜,大家觉得有点咸,正在商量该怎么办,结果上来一个深层生态主义者说,费这鸟劲,一脚把菜盆踹翻,洒家一起喝西北风就挺好!问题都不存在了,还用操心什么解决?
号召地球优先的人组建了深层生态教会作为聚会地点,把深层生态提升为至高的行动指南。如果只有思想而没有行动,那是对灵魂的浪费。所以他们不安于点蜡烛看书、吃自家中的蔬菜等小节,还组织起来搞生态恐怖活动,比如毁坏科研实验器材、偷走小猪小羊放生之类的红孩儿行为,所以他们心目中的这位自然之神也是带着面罩、手拿工具的行动分子,一个孩子王。
他们说,对于自然来讲,人类也只是一种动物,并没有什么特殊;自然只维护整个生态的平衡,并不偏袒某一个物种。过去几千年来人类一直是拿自然界当作自己的猎物和财产看待,以至今天人类世界的繁盛已经造成了非人类世界的枯萎,这个局面一定要改,生态保育要作为最高检验标准来实行,人类也要大幅度减少人口。
那现在就来说说他们的问题。保持生物多样性完全正确,但是对于自然来说不仅物种的数量很重要,质量更是重要的指标,不然地球上养活十万亿种细菌就好,何必要进化出来哺乳动物?人类和动物并不是完全可以对等置换的东西,所以把人类简化成甚至还不如其他灵长目动物,岂不是对于人类自身的反向歧视?深层生态主义者似乎是这样理解那神圣的生物能量流动的图景:形态各异的动物植物本身,像是独立于能量之外的一连串纯粹的容器,能量的电闸一开,这一串瓶瓶罐罐就通上了电,像冬天的公园里装点的冰灯。如果用中国古代哲学的意象来表述的话,真相是,形态本身是虚幻的,能量的聚合造就出了这样的千姿百态,动植物本身就是能量,拘泥于表现形式的不同就偏离了根本。
如果人不是特殊的,作为人又怎能自封为自然的代言人呢,谁给你的这个权力?又凭什么认为,人类所理解所认识的自然价值,就是那个真正的自然价值的本来面目?深层生态者占到了人的对立面,但依然是把人和自然分开了。这种分别,本身就是错的,并没有比他们所抵抗的东西高明多少。从能量的角度来看的话,或许可以说我们是人为地把一些原本与自然一体的能量分开了、关进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瓶子,这部分的能量成了一团炽热燃烧的火,总是感到一种紧迫感。这部分能量就是人,它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自己就是自然。
所以我主张不必像有些诗人一样对荒野有过于强烈的推崇,那恐怕是基于一种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朦胧美。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孤立的能量之火跟广袤的能量之海联结起来,那也相当于自然的触角深入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如果把这文明的东西都推倒、而我们赤身露体回到自然的怀抱,那么相当于是自然的退缩。人类成了没有嫁出去的姑娘,啼哭着回到娘家,做母亲的虽然爱怜,但心里肯定是失落的。
人是自然,所以人的自身成长跟自然之道一致。何必寻求置身荒野之中,与蜂鸟和清泉一同作息?更有意义的,可能是把自然之美拿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以自然之道充实自己的身心灵三重生命,那就在自己与自然之间恢复了联结,就在水泥的墙壁上缀满了爬山虎和牵牛花。这不仅是人的意义,也是自然的意义。总而言之,生态自然是要好好保育,但首先要认识人与自然的同一,以免顾此失彼。我相信不该神话荒野,而要把荒野的精神带入城市,这位歌者需要来找他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