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栋十八井
新丰县有处有名的大宅院,而且名字也好听,九栋十八井。由来是这样的,整座建筑横三栋、纵三栋,名谓九栋;每三栋各有六口天井,共为十八井,故名。如果忽略那里的落后经济不谈,新丰县城实在是个舒服宜居的地方,一出城,就是苍翠的绵延青山环抱,公路在山中蜿蜒,越过一层又是一层,路两侧间或是狭窄的农田,有人家还会冒出炊烟来。东行约10公里,九栋十八井就处在路边的地方。
九栋十八井大约是岭南地区最大的宅院了,占地甚豪,主建筑前是一大块禾坪,禾坪的墙外又是一大半月水塘,房屋原有一百六十六间,可以发挥想象的空间了。这个大宅子始建于清康熙初年(1660),至雍正初年竣工,历时80多年,后来又续建许多,是几代人共同营造的结果。宅院姓温,前厅大门正中悬挂的木刻镀金匾上书“三世六品”,温氏开基人做过朝廷的六品官,后来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官至六品。六品官大致等同于现在的地级市一把手,温氏始祖做的是布政使司,管钱的,相当于现在的一省财政厅长,在有清一代,那绝对是肥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身处禾坪中央,可以想见当年逢年过节之际,前来九栋十八井拜年的下级官员该是何等的络绎不绝,否则六品官建起如此规模庞大的宅院不可想象。封建时代的地方官要自己想办法赚钱豢养大批幕僚,因为除了朝廷命官以外,国家财政不给其他官员发饷,地方官必须利用职权想办法生财,由此贪官滋生不绝。官员有了几乎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只要任凭欲望横行,最终就难逃贪腐的终局。九栋十八井现在只剩了宅子,温氏如何营财的细节却永远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九栋十八井所处村落皆姓温,如今只有很少的几户温姓人住在大宅院内,其中有一位寡居的八、九十岁老阿婆。我们刚一进院子不久,这位老阿婆就出现了,她佝偻着背,面色黧黑,端着一盆地产花生,挨个人的面前走,要我们尝吃。同行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加以掩饰的乞讨方式,有人给了老阿婆五十元。我在宅子里穿行,几次看到老阿婆,后来我居然走到了一间她居住的房子里。她给我开门,房间里破破烂烂,黑洞洞的,黑得几乎看不清都有什么,我只是站在门口,没进去。老阿婆用难懂的客家话跟我讲,意思是她一个人住。我很难想象老阿婆一个人如何生活,但事实上她一个人确实在生活,准确地说,是活着。
大宅院里还有一个胖小子,二十来岁,他总是笑,笑的时候还流涎,他喜欢跟我们要吃的。胖小子弯下身的时候,因为没穿底裤,就露出半个屁股,臀上肉多。我们走到哪里,胖小子就跟到哪里,小孩子们都躲着他,胖小子其实是个傻孩子。院子里的人都姓温,当年的辉煌皆成过去,在宅子里“奉天敕命”的牌匾下看老阿婆,看胖小子,浮世变迁,令人不觉唏嘘。
大宅院里的房子太多,进去如入迷魂阵,我试图数出18口天井来,但还是不可能,有些地方不知道到底算抑或不算天井。宅子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倾圮,檩椽外露。又有的地方,墙体坍塌,把通路都挡了。古代建筑讲究精工细作,大宅院里原有许多石木雕刻,后来都被盗,现在空留房架子。我不喜欢古式民居,采光不好,阴森森的,如若再加上那些呆板的道德戒律,人活着束缚多多,不自由。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
大宅院没有文字的历史记载,但有一些还是写在墙上,毛泽东同志的头像历经风吹雨打,隐约浮现。“农业要大干”一类的标语力透墙壁。昔日的浮华掩盖不了当下的颓败,村子里有人把宅院里的部分房间当成了牛棚,人还未至,味道先扑鼻而来。更有一间被当成了猪舍,倒是十几头小白猪在午后温和的时候跑到场院里撒欢,女儿是第一次见小猪,欢喜得不得了。彼一时,此一时,我读书的时候家里以养猪为生,到了女儿这代,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见了猪如遇宝贝。不用说这大宅院的陈年更替,就是自家的两代人,都已生活得天上地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代社会运转得快,才三年河东,转眼就又河西了。九栋十八井声名在外,前去赏观一圈,失望更大,那衰敝凋落的环境和人为的破坏令人咋舌。世间事总如九栋十八井,金玉其外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