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瓦弟提示,翻出梁实秋的翻译跟介绍,非常好的文字。我不能写得比他更地道。Abelard 与Heloise的悲剧,是他们的思想超越他们的时代太多, 而我们的民族还抱着迂腐的孔孟之道。
由此想到时间、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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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The Love Letters of Abelard and Heloise)是在民国十七年夏天,那时候我在北平家里度暑假。原书(英译本)为英国出版的Temple Classics 丛书之一,薄薄的一小册子,是我的朋友瞿菊农借给我看的。他说这本书有翻译的价值。我看了之后,大受感动,遂即着手翻译。年轻人做事有热情,有勇气,不一定有计划。看到自己喜欢的书,就想把它译出来,在译的过程中得到快乐,译完之后得到满足。北平的夏季很热,但是早晚凉。我有黎明即起的习惯,天大亮之后我就在走廊上藉着藤桌藤椅开始我的翻译,家人都还在黑甜乡,没人扰我,只有枝头小鸟吱吱叫,盆里荷花阵阵香。一天译几页,等到太阳晒满了半个院子我便停笔。一个月后,书译成了。
暑假过后我回到上海,《新月月刊》正需要稿件,我就把《情书》的第一函、第二函发表在《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八号( 十七年十月十日出版),并且在篇末打出一条广告:
这是八百年前的一段风流案,一个尼姑与一个和尚所写的一束情书。古今中外的情书,没有一部比这个更为沉痛、哀艳、凄惨、纯洁、高尚。这里面的美丽玄妙的词句,竟成后世情人们书信中的滥调,其影响之大可知。最可贵的是,这部情书里绝无半点轻狂,译者认为这是一部“超凡入圣”的杰作。
广告总不免多少有些夸张,不过这部情书确是一部使我低徊不忍释手的作品。这部书译出来得到许多许多同情的读者。不久这译本就印成了单行本,新月书店出版。广告中引用“一束情书”四个字是有意的,因为当时坊间正有一本名为《情书一束》者相当畅销,很多人觉得过于轻薄庸俗,所以我译的这部情书正好成一鲜明的对比。
其实,写情书是稀松平常的事。青年男女坠入情网,谁没有写过情书?不过情书的成色不同。或措词文雅,风流蕴藉,或出语粗俗,有如薛蟠。法国的罗斯当《西哈诺》一剧,其中的俊美而无文的克利斯将,无论是写情书或说情话,都极笨拙可笑,只会不断重复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一语并不坏,而且是不能轻易出诸口的,多少情人在心里燃烧很久很久才能迸出这样的一句话,这一句话应该是有如火山之爆发,有如洪流之决口,下面还应有下文。如果只是重复着说“我爱你”便很难打动洛克桑的芳心了。所以克利斯将不能不请诗人西哈诺为他捉刀,替他写情书,甚至在阳台下朦胧中替他诉衷情。情书人人会写,写得好的并不多见。
情书通常是在一对情人因种种关系不得把唔的时候,不得已才传书递简以纸笔代喉舌。有一对情侣在结成连理之前睽别数载远隔重洋,他们每天写情书,事实上成为亲密的日记,各自储藏在小箱内,视同拱壁。后来在丧乱中自行付诸一炬。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愿公开给大众看。有些人千方百计的想偷看别人的情书,也许是由于好奇,也许是出于“闹新房”心理,也许是自己有一腔热情而苦于没有对象,于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总之,情书不是供大众阅览的,而大众越是想看。
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是被公开了的,流行了八百多年,原文是拉丁文,译本不止一个。中古的欧洲,男女的关系不是开放的,一个僧人和一个修女互通情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中古教会对于男女之间的爱与性视为一种罪恶,要加以很多的限制(Rattrey Taylor 有一本书“Sex in History”有详细而有趣的叙述)。我们中国佛教也是视爱为一切烦恼之源,要修行先要斩断爱根。但是爱根岂是容易斩断的?人之大患在于有身。有了肉身自然就有情爱,就有肉欲。僧侣修女也是人,爱根亦难斩断。阿伯拉与哀绿绮思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几封情书流传下来,自然成为不朽的作品。
中古尚无印刷,书籍流传端赖手抄。抄本难免增衍删漏,以及其他的舛误。所以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几通情书是否保存了原貌,我们很难论定。至少第一函不像是阿伯拉的手笔。很像是后来的好事者所撰作的,因为第一函概括的叙述二人相恋的经过以及悲剧的发生,似是有意给读者一个了解全部真相的说明。有这样一个说明当然很好,不过显然不是本来面貌。我读了这第一函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好像是《六祖壇经》的自序品第一,不必经过考证就可知道这是后人加上去的。
阿伯拉是何许人?
阿伯拉(Pierre Abelard)是中古法国哲学家,生于一〇七九年,卒于一一四二年,享年六十三岁。他写过一篇自传《我的灾难史》(Historia calamitorium)述说他的一生经过甚详。他生于法国西北部南次附近之巴莱(Palais).他的父亲拥有骑士爵位,但是他放弃了爵位继承权,不愿将来从事军旅生涯,而欲学习哲学,专攻逻辑。他有两个有名的师傅:一位是洛塞林(Roscelin of Compiegne),是一位唯名论者,以为宇宙万物仅是虚名而已;另一位威廉(William of Champe-aux),是一位柏拉图派实在论者,以为宇宙万物确实存在。阿伯拉自出机杼,独创新说,建立了一派“语文哲学”。他以为语言文字根本不足以证明宇宙万物之真理,宇宙万物乃是属于物理学的范畴。于是与二师发生激辩。
阿伯拉是属于逍遥学派的学者,在巴黎及其他各地学苑巡游演讲,阐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一一一三或一四年间他北至洛昂,在安塞姆(Anselm)门下研习神学,安塞姆乃当时圣经学的领袖。可是不久他对安塞姆就感到强烈的不满,以为他所说的尽属空谈,遂即南返巴黎。他公开设帐教学,同时为巴黎大教堂一位教士富尔伯特(Canon Fulbert)的年轻侄女哀绿绮思作私人教师。不久,师生发生恋情,进而有了更亲密的关系,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给他命名为阿斯楚拉伯(Astralabe)。随后他们就秘密举行婚礼。为躲避为叔父发觉而大发雷霆,哀绿绮思退隐在巴黎郊外之阿根特伊修道院。富尔伯特对于阿伯拉不稍宽假,贿买凶手将阿伯拉实行阉割以为报复。阿伯拉受此奇耻大辱,入巴黎附近之圣丹尼斯寺院为僧,同时不甘坐视哀绿绮思落入他人之手,强使她在阿根特伊修道院舍身为尼。
阿伯拉在圣丹尼斯扩大其对神学之研究,并且不断的批评其同修的僧侣之生活方式。他精读圣经与教会神父之著作,引录其中的文句成集,好像基督教会的理论颇多矛盾之处。他乃编辑他所发现的资料为一集,题曰“Sic et Non”(是与否),写了一篇序,以逻辑学家与语文学家的身份制定了一些基本规则,根据这些规则学者们可以解释若干显然矛盾的意义。他也写了他的《神学》(Theologia)初稿,但于一一二一年苏瓦松会议中被斥为异端,并遭焚毁处分。阿伯拉对于上帝以及三位一体的神秘性之辩证的解释被认为是错误的,他一度被安置在圣美达寺院予以软禁。他回到圣丹尼斯的时候,他又把他的“是与否”的方法,施用在这寺院保护神的课题上;他辩称驻高卢传道殉教的巴黎圣丹尼斯,并不是被圣保罗所改变信仰的那位雅典的丹尼斯(一称最高法官戴奥尼索斯)。圣丹尼斯的僧众以为这对于传统的主张之批评乃是对全国的污辱;为了避免被招至法国国王面前受讯,阿伯拉从寺院逃走,寻求香槟的提欧拔特伯爵领邑的庇护。他在那里过孤寂隐逸的生活,但是生徒追随不舍,强他恢复哲学讲授。他一面讲授人间的学问,一面执行僧人的任务,颇为当时其他宗教人士所不满,阿伯拉乃计议彻底逃离到基督教领域之外。一一二五年,他被推举为遥远的布莱顿的圣吉尔达斯·德·鲁斯修道院院长,他接受了。在那里他与当地人士的关系不久也恶化了,几度几乎有了性命之忧,他回到法国。
这时节哀绿绮思主持一个新建立的女尼组织,名为“圣灵会”(Paraclete)。阿伯拉成为这个新团体的寺长,他提供了一套女尼的生活规律及其理由;他特别强调文艺研究的重要性。他也提供了他自己编撰的圣歌集,在一一三〇年代初期他与哀绿绮思把他们的情书和宗教性的信札编为一集。
一一三五年左右阿伯拉到巴黎郊外的圣任内微夫山去讲学,同时在精力奋发声明大著之中从事写作。他修订了他的《神学》,分析三位一体说信仰的来源,并且称赞古代异教哲学家们之优点,以及他们之利用理性发现了许多基督教所启示的基本教义。他又写了一部书,名为《伦理学》(Ethica),又名《认识你自己》(Scito te ipsum),乃一短篇杰作,分析罪恶的观念,获到一彻底的结论,在上帝的眼里人的行为并不能使人成为较善或教恶,因为行为本身既非善亦非恶。在上帝心目中重要的是人的意念;罪恶不是做出来的什么事(根本不是res物),实乃人心对明知是错误的事之许可。阿伯拉又写了一部《一哲学家,一犹太人,一基督徒之对话录》(Diologus inter Philosophum,Judaium et Christionum),一部《圣保罗致罗马人函之评论》(Exposition in Epistolam ad Romanos),缕述基督一生之意义,仅在于以身作则,诱导世人去爱。
在圣任内微夫山上,阿伯拉吸引来大批的生徒,其中很多位后来成为名人,例如英国的人文主义者骚兹伯来的约翰(John of
以上所述是译自大英百科全书,虽然简略,可使我们约略了然于阿伯拉的生平。他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学者,一个诲人不倦的教师,而且是热情洋溢的人。
哀绿绮思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可惜我们所知不多。她生于一一〇一年,卒于一一六四年,享年六十三岁。据说是“not lowest in beauty,but in literary culture highest.”(在美貌方面不算最差,但在文艺修养方面实在极高。)这涵义是说她虽非怎样出众的美女,却是旷世的才女。事实上哀绿绮思是才貌双全的。二人初遇时,哀绿绮思年方十九,正是豆蔻年华,而阿伯拉已是三十七岁,相差十八岁。但是年龄不能限制爱情的发生。师生相恋,不是一般人所能容忍的。但是相恋出于真情,名分不足以成为障碍。男女相悦,私下里生了一个儿子,于礼法是绝对的不合,但是并不违反人性,人情所不免。八百多年前的风流案,至今为人所艳称,两人合葬的墓地,至今为人所凭吊。主要的缘故就是他们的情书真挚动人。
《情书》里警句很多,试摘数则如下。
“上天惩罚我,一方面既不准我满足我的欲望,一方面又使得我的有罪的欲望燃烧得狂炽。”性欲的强弱,人各不同。阿伯拉一见哀绿绮思,便“终日冥想,方寸紊乱,感情猛烈得不容节制。”这时候阿伯拉已是三十七岁的人,学成名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奇男子,他的感情已压抑了很久,一旦遇到适合的对象,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哲学不足以主宰情感。阿伯拉并不是早熟,他的一往情深是正常的。“爱情是不能隐匿的;一句话,一个神情,即使一刻的寂静,都足以表示爱情。”他们“两人私会,情意绵绵。”可以理解,值得同情。
“你敢说婚姻一定不是爱情的坟墓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不知是谁造出的一句俏皮话?须知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乃是人间无可比拟的幸福。从外表看,婚后的感情易趋于淡薄,实际上婚后的爱乃是另一种爱,洗去了浪漫的色彩,加深了拌合的享受,就如同花开之后结果一般的自然。婚姻是恋爱的完成,不是坟墓。婚姻通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死而后已。
“假如人间世上真有所谓幸福,我敢信那必是两个自由恋爱的人的结合。”人间最大幸福是“如愿以偿”。《老残游记》第二十回最后两行是一副联语——“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真是善颂善祷。两情相悦,以至成为眷属,便是幸福,而且是绝大多数的人所能得到的幸福。不一定才子佳人算是匹配良缘,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才子和佳人。也有以自由恋爱始而以仳离终的怨偶,那究竟是例外。如愿便是满足,满足即是幸福。
“尼庵啊!戒誓啊!我在你们的严厉的纪律之下还没有失掉我的人性!……我的心没有因为幽禁而变硬,我还是不能忘情。”忘情谈何容易,太上才能忘情。佛家所谓“再割尘劳之网,重离烦恼之家”正是同一道理。出家要有两层手续,剃度受戒是一层,究竟是形式,真能割断爱根,一心向上,那才是真正的出家。基督教有所谓“坚信礼”,也是给修道者一个机会,在一定期间内如不能坚持仍有退出还俗的选择。哀绿绮思最初身在修道院而心未忘情,表示她的信心未坚尚未达到较高的境界。
“从来没有爱过的人,我嫉妒他们的幸福。”这是在恋爱经验中遭受挫折打击的人之愤慨语。从来没爱过,当然就没因爱而惹起的烦恼。我们宋朝词人晏殊所谓的“无情不似多情苦”,也正是同样的感喟。但是人根本有情,若是从未爱过,在人生经验上乃一大缺憾,未必是福。因吃东西而梗咽的人会羡慕从来不吃东西的人吗?
“人生就是一个长久诱惑。”这是一位圣徒说的话。“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这是王尔德代表一切凡人所说的一句俏皮话。人生是一连串的不断的诱惑。诱惑大概是来自外界,其实也常起自内心。佛家所谓的“三毒”贪嗔痴,爱就是属于痴。爱根不除,便不能抵抗诱惑。阿伯拉要求哀绿绮思不要再爱他,要她全心全意的去爱上帝,要她截断爱根,不再回忆过去的人间的欢乐,作一个真的基督徒的忏悔的榜样,——这才是超凡入圣,由人的境界升入宗教的境界。他们两个互相勉励,完成了他们的至高纯洁的志愿,然后在过程中也是十分凄惨的人间悲剧!阿伯拉对哀绿绮思最后的嘱咐是:“你已脱离尘世,那里还有什么配使你留恋?永远张眼望着上帝,你的残生已经奉献了他。”这样的打发一个人的残生,是悲剧,也是解脱。
我在《译后记》说George Moore有他的译本,我说错了,他没有译本,他的作品是一部小说。《情书》之较新的英译本是一九二五年的C.K.Scott Moncieff的,和一九四七年J.T.Muckel的。
——民国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