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害者与迫害者
高尔泰是中国当代杰出的文艺理论家和艺术家。我从大学时代起就喜欢读他的文字。他的文字里面有清亮的水,读起来非常赏心悦目。他的回忆散文《寻找家园》非常可读,是汉语文学的精品。我喜欢精美的语言,几乎把高尔泰的所有文字都找来读过。对文字中的高尔泰也非常敬仰。用另外一个中国著名人物刘宾雁的话说:“高尔泰是当代中国一个难得的奇人。无论就人格、才华和贡献而言,他都应该被列在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的前三名”。刘宾雁的话有些奇怪,因为我不知道知识分子也是可以像运动员一样排名次的,因为知识分子每个人的思考不一样,思考的轨迹怎么能排名次?不过,这样的评语也说明同代人文知识分子对高尔泰的尊敬。
我从来没有见过高尔泰,我对他的尊敬完全是因为他的文字。可是最近我看了曾经与高尔泰一起在敦煌工作过的萧默先生的回忆文字。萧默回忆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高尔泰时不时就举报别人,是一个出卖者。萧默认为高尔泰举报的目的是为了表现自己,划清界线。有的时候甚至根本不需要举报,他也举报一番。萧默先生叹息到:“人情世事之险恶,最典型的体现者就是高尔泰。”不久前我看到高尔泰的回信《昨日少年今白头---一头狼给一只狗的公开信》,题目充满对萧默的蔑视,对萧默的指控进行批驳。我看这些文字,虽然高尔泰的文字也清清楚楚,也好像很有力,但是我内心中不知为什么就是相信萧默的回忆。虽然我喜欢高尔泰的文字,尊敬他的艺术家精神,但是我也相信萧默没有说大谎。
我相信萧默没有说大谎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我相信人性的复杂。杰出的作家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卑鄙小人。比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就是这样一个人。弗罗斯特是美国优秀的诗人,我喜欢他的诗歌,很多诗歌我都能背下来。我两次到他的旧居朝拜,一次带着孩子和母亲,一次跟丈夫在一起。但是阅读弗罗斯特友人的回忆录,我看到这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小人。为了出名不惜打击别人,自私自利得让人不齿。在美国这个生存竞争不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方,这样人都存在,何况在中国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时代。第二,我相信吃狼奶长大的孩子也有狼的品质。中国自1949年以来就是一个恶狼的生活环境。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狼,保护自己生存是第一的。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存,有些狼是会牺牲别人的。高尔泰自称为狼,这个隐喻恐怕非常复杂,甚至他自己也未必很清楚。第三,我接触过某些有名望的人。这些人很受公众爱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相当自私,相当自我,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损害别人。出于对人性恶的相信,我读萧默的文字,相信即使他的回忆有误,他的猜测也许并不那么离谱。
我们都知道人是非常复杂的。复杂的一面就是人是多层面的动物,很多时候表面上的形象未必是他内心的反映。名人不见得是好人。嘴上提倡民主的人不见得能容忍别人的意见。行使专制的人未必不溺爱他的孩子。有的时候人们做出选择,未必就与他所信仰的道德理想一致。多年生活经验教会我不信一个人信誓旦旦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天天要人们都做好人,他自己未必就一定是一个好人,很有可能通过嘴上的功夫掩盖实际的行动。中国成语说口是心非,口蜜腹剑,伪君子真小人等等,我们古代人早就有经验而创造这样的成语出来指点我们看破迷津。
一个被迫害者,可能也迫害过别人,这在集权社会里是常见的现象,也就是阿伦特所说的普通人的恶。在中国的政治环境下,这种情况更不罕见。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之间的沟壑并不如想象得那样深刻,可能跃身一跳就过去了。高尔泰也许是一例。萧默也许也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