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搜出来的缺了文章最后两小段,不妨事,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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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堂论金瓶梅》简介:与就连不更世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够爱不释手的《红楼梦》相反,《金瓶梅》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小说”: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金瓶梅》,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无论是语言的,是身体的,还是感情的。《金瓶梅》里面的生与旦,往往充满惊心动魄的明与暗,他们需要的,不是一般读者所习惯给予的泾渭分明的价值判断,甚至不是同情,而是强有力的理解与慈悲。《金瓶梅》直接进入人性深不可测的部分,揭示人心的复杂而毫无伤感与滥情,虽然它描写的物质生活并没有代表性,但是这部书所呈现的感情真实却常常因为太真切与深刻,而能够令许多心软的、善良的或者纯一浪漫的读者难以卒读。在不同版本所带来的巨大差异方面,《金瓶梅》也极为独特:虽然绣像本和词话本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已经进入现代的明清中国出版市场所造成的,但这种差异对于我们思考文本本身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也许,我们只有在一个后现代的文化语境里,才能充分了解这种差异。作者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够、也没有必要追寻“原本”。正因为这部小说如此强有力,如此令人不安,它才会被引入不同的方向。秋水堂主采用了比较文学的分析方法,将《金瓶梅》两大版本——绣像本和词话本——从第一回到第一百回合细细对照解读,通过对当中差异的思考,要我们看到《金瓶梅》绣像本的慈悲,看到也许是《金瓶梅》最斑斓璀璨的一面。
刚刚写完一部书的感觉,好像失恋:不甘心这么就完了,怎奈万般不由人。
《金瓶梅》里面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对李瓶儿说:奶奶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些。这样宛转的比喻,我很是喜欢。但是红罗无休无尽,也未免惹人嫌,除非家里是开布店的,像盂玉楼的第一任丈夫那样。
《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林林总总,我个个都爱——因为他们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写得花团锦簇的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龙活虎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我知道倘使在现实世界里面和他们遇见,打起交道来,我是一定要吃亏的。现在,他们被拘限在书里,在我从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爱得安心。
而且,现实生活诱人归诱人,却是混乱无序,万分无奈的。我并非悲观主义者,我其实相信只要人诚心地、坚持地祈求,是会得到的;然而,我也知道,那得到的方式、过程与结果,却往往是“出乎意表之外”的。
但是在小说里就不同。一部好的小说,从开头第一个字到结尾最后一个字,犹如一匹红罗上的花样,是精心安排的。金瓶里面的人物结局再凄厉,也有一种对称的、均匀的美感,好比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缎子上的花样,因为是绣出来的,折枝也罢,缠枝也罢,总之是美丽的,使人伤感,却不悲痛的。
我从来不愿意买花插瓶,家里有鲜花的时候,往往是朋友送的(虽然看了下面文字的朋友,大概也断不肯再送我花了吧)。因为,姹紫嫣红的时候,固然是热闹惬意的,但是枯萎凋谢的时候,却拿它怎么办呢?学林黛玉葬花罢,也太肉麻了些;说来惭愧,只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了事。我因此不愿买它,不愿插它,不愿想它凋残之后的命运——唐诗不是说“化做春泥更护花”么,但这也是只限于文字的美,因为现实中的春泥,是令人难堪的。
像金莲死于武松的刀下,瓶儿死于缠绵的恶疾,两个美色佳人,死得如此血腥恶秽,就是在文字中看到,也是惊心动魄的,更哪堪在现实中亲眼目睹呢。
我常常记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一位教中国文学史的老师,在课堂上,皱着眉头,用了十分悲哀无奈的调子,说:金瓶梅,是镇日家锁在柜子里面的,因为,孩子还小啊。话甫出口,全体学生哄堂大笑了。
那时,我早已看过《红楼梦》不知多少遍,却没有好好地看过一遍《金瓶梅》。不是家里没有或者父母把它锁起来(何况我是最善于找到父母藏起来的书柜钥匙的),而是根本懒得看:打开一翻,真个满纸“老婆舌头”而已,而那些被人们神秘化的记述做爱的段落,没有一点点罗曼蒂克,在一个追求浪漫、充满理想的少年人眼中,无异罗刹海市——虽然不是《金瓶梅》,而是有些人们对待它的态度,令我觉得真正的污秽和厌倦。
如今,10年过去了,我也已接近而立之年,也成了大学老师了。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备课、做自己的专业研究之余,我打开一套《绣像本金瓶梅》消遣,却没有想到,从此,我爱上金瓶。
金瓶是“成人小说”。三X级的,这没有错。亦有很多大概投合不少日本男子脾胃的性虐狂描写。但我说金瓶乃“成人小说”,却并不是因为它描写做爱之坦率,而是因为它要求我们慈悲。
这种慈悲,一心追求纯洁与完美的少男少女是很难理解,或者几乎不可能想象的,因为慈悲的对象不是浪漫如曼弗雷德(拜仑笔下的悲剧英雄)的人物,而是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陈敬济,甚至,那委琐吝啬的吴月娘。堂璜那样的浪子,还有其颓废的魅力,然而西门庆只是一个靠了做生意起家、官商勾结类型的俗人而已。
现下的金瓶版本,多是洁本,想是为了“孩子还小”起见,否则也就是太看不起大众读者。然而用禅宗的眼光看来,那心中有洁污之分者,还是被所谓的污秽所束缚的。其实一部金瓶,不过饮食男女,人类从古到今,日夜所从事着的。这又有什么污秽可言呢。
如果抛掉自欺,哪一个女人,没有一点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盂玉楼或者庞春梅的影子?而今的时代,原也不少西门庆——得了利还想要权与名,被嘲为粗俗、但也不乏实在(在女人的面前与眼里)与憨傻的男人;更不少陈敬济,那生长在锦绣丛中、父母的溺爱里、混账而其实天真的青年。
人们往往不喜欢金瓶后半部,觉得西门庆死了,小说变得苍白,似乎作者忽然失去了兴趣,过于匆忙地收尾。其实我想,真正的缘故,大概还是因为很少人耐得住小说后半扑面而来的灰尘与凄凉。小说有70回,都是发生在西门庆的宅院之内,一个受到保护的天地;从79回之后,我们看到一个广大而灰暗的世界,有的是乞丐头、泼皮、役夫、私窠子。小说中写李瓶儿做爱喜欢“倒插花”,然而倒插在瓶中的花,它岂不是白白地娇艳芬芳了吗。瓶儿的先夫名叫花子虚,花既然是“虚”,瓶儿终究还是空空如也。金瓶的作者,很喜欢弄这些文字的花巧,他写一部花好月圆的书,最后才给我们看原来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而已。
又有人说:金瓶没有情,只有欲。没有精神,只有肉体。这是很大的误解。是的,金瓶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反省自己的自知自觉,这没有错;但是,小说人物缺乏自省,不等于作者缺乏自省,不等于文本没有传达自省的信息。金瓶的肉体与灵魂,不是基督教,而是佛教的肉体与灵魂。金瓶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为菩萨。
据说,观音大士曾经化身为一个美妓,凡有来客,无不接纳,而一切男子,与她交接之后,欲心顿歇。一日无疾而终,里人为之买棺下葬。有一胡僧路过坟墓,合掌道:“善哉。善哉。”旁人见了笑道:“师父错了,这里埋的是一个娼妓呢。”胡僧道:“你们哪里知道,这是观音见世人欲心太盛、化身度世的。倘若不信,可以开棺验看。”人们打开坟墓,发现尸骨已节节化为黄金。从此起庙礼拜,称之为“黄金锁子骨菩萨”。
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其实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救度世人,看来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依靠美色与魔术。取得世人的虔信,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有把尸骨化做黄金。财与色,是《绣像本金瓶梅》最叹息于世人的地方,而就连观音大士,也只好仍然从财与色入手而已。
不过这个故事只提到超度男子,没有提到超度女人。欲心太重的女人怎么办呢,难道只好永远沉沦,或者祈祷来世化为男身么?这是我喜爱《金瓶梅》——特别是《绣像本金瓶梅》的又一重原因:它描写欲心强烈的男子,也描写欲心强烈的女人,而且,它对这样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误以为作者安排金莲被杀,瓶儿病死,春梅淫亡,是对这些女子作文字的惩罚:我们要看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
屡屡提到绣像本(也就是所谓的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两大版本之一——是因为它与另一版本词话本,在艺术原则和思想框架方面十分不同。我写这部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这两种版本的比较。我以为,有清一代偏重绣像本,20世纪偏重“新发现“的词话本,这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现象,因为每种取舍都建筑在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上。此外,为什么我们往往根据词话本的“朴拙”、“冗长”就决定它一定是“原本”或至少更加接近“原本”,再由此寻找种种根据来证明这一预先假设好的前提,也似乎可以重新检视。这些探讨,多以比较文本的形式出现,是这本书的主旨之一。
但是,最初促使我动笔的,只是喜欢:就像恋爱中的人,或者一个母亲,喜欢絮絮地谈论自己的爱人,或者孩子,多么地好,多么地可爱。那些被迫聆听的朋友,未免要心烦;写书就没有这一层顾忌:读者看厌了,可以随时把书放下,不必怕得罪了人。
另一件事,想在此提到的,是金瓶所写的山东临清,正是我的原籍。在明朝的时候,临清“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是有名繁华的大码头。研究者们有人认为金瓶使用的是齐鲁方言,有人认为不是,个个证据凿凿,却也不能一一细辨。我只想说,我的父母,一鲁一豫,家乡相距不远,他们虽然因为从小远离故土,都只讲得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但是时时会说出一些词语来,我向来以为是无字可书、也只隐约知道大意的,却往往在读《金瓶》时骤然看到,隔着迢迢时空,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令我又惊又喜一番。望着墙壁上祖父祖母的遗像,我常常想回临清,祭扫先人的坟墓,无奈还一直不能如愿。爱屋及乌,把追慕故乡的心意,曲曲折折地表达在对这部以山东为背景的明代巨著的论说里,这是我想告诉本书读者的,区区的一点私心。
- posted on 03/10/2011
『陈与义的绝句标志了一个重要的文化时刻。它表现的是一种洁癖,一种对于“纯粹”的追求。』
『从象征的意义说来,这部续书(红楼续梦)似乎体现了近代中国文化一个两极分化的怪圈。当“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区别越来越森严,上半身变得愈来愈不食人间烟火,“一口气儿就吹倒了”;下半身则变得越来越猥亵和丑陋,人的生活日益变得拘束、狭窄,充满义正辞严的道德教训,表里不一的矛盾,隐隐的罪恶感,和暗地里的恐慌。』
『然而界线的设立,不是为了隔绝,而是为了逾越的。风与尘总是结伴而来,这是世界的本性。陈与义的愿望——在不完美的世界里渴望完美——反映出来的是人性,因此仍然有其魅力,但是,倘使一个文化有系统地洁癖下去,最终恐怕只落得一个妙玉的结局。』
田晓菲:从红楼到绮楼
宋代诗人陈与义(1090-1138)写过这样一首诗:
杨柳招人不待媒,
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
不共尘沙一并来。
(《中牟道中》其二)
貌似简单的一首绝句,带来很多问题。诗人道中所见,想必远远不止杨柳、蜻蜓、凉风、尘沙,为什么单单挑选出这几个意象?杨柳与蜻蜓,又和诗人对凉风的祈愿有什么相干?这种愿望本身——不携带尘沙的凉风——暗示了什么?
这些问题不仅牵涉到我们应该如何阅读古诗,也牵涉到一种在近现代格外流行的文化思想模式。
我们首先注意到,杨柳和蜻蜓,本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在诗中却构成了反差。杨柳招人;蜻蜓本来飞近,却突然相猜而避开了。在这首诗中,正是诗人自己的机心,造成了大自然的异化:杨柳的牵缠,从杨柳来说是无心的,从诗人方面来看,却好像是在有意招惹,而且因为“不待媒”之故,是一种不合适甚至不合法的举动,出界的挑逗。诗人这样的多心——把人类的价值观念强加给自然界——造成了蜻蜓的远离。
在这首诗里,凉风与尘沙构成一对互相对立的概念,这种对立不是对等的,而是具有等级性的差异。尘沙扑面,是凉风造成的,因此,尘沙是第二性的,是果;凉风是第一性的,是因。在概念的层次,因比果具有更大的重要性;尘沙扑面,是凉风造成的,但在价值的层次,凉风舒适而尘沙肮脏,因此,凉风的价值也大于尘沙。诗人在作出区别,这种区别不仅仅发生在认识论层次上(凉风不同于尘沙),更发生在价值判断层次上(凉风好而尘沙不好)。这把我们带回到老子、庄子与列子的哲学领域:世界的堕落,正是由具有等级差异的分别造成的。我们回头看到,凉风吹起杨柳,柳枝拂面,令诗人感到懊恼,发出“招人不待媒”的埋怨;而就在诗人用一己的和人类的道德观念来看待自然界的时候,蜻蜓已经感知到了诗人的机心而倏然远离。但诗人依然不悟,渴望凉风可以“不与尘沙一并来”,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渴望,使世界变得不再完美。
陈与义的绝句标志了一个重要的文化时刻。它表现的是一种洁癖,一种对于“纯粹”的追求。宋代文化不从改朝换代的十世纪开始,而从十一世纪开始;陈与义的诗,如果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语境中,可以更看出它的代表性来。
这样的二元对立到了近代,演变成一种无所不在的文化思想模式。近代小说《红楼梦》一个最重要的主题,就是清洁与腌臜的二元对立。大观园是一个封闭的系统,里面住的都是“极尊贵极清净”的女儿们。这种洁净,常常反映在非常具体、非常物质的层面。譬如说宝玉烫了脸,起了一溜燎泡,不肯叫黛玉瞧,因为知其“好洁”。妙玉洁癖尤甚,不但不肯再用刘老老吃过茶的杯子,而且人走了,还要宝玉的小厮打水洗地:“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尤三姐对宝玉的一番观察极为细致入微:“要说糊涂,那些儿糊涂?……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们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的那样腌臜,只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那碗是腌臜的,另洗了再斟来。’”全书中,洁净与腌臜的对立与对比数不胜数,构成了全书最有力量的意象之一,甚至可以说是《红楼》一书的隐型结构。《红楼梦》所讲述的,是一个从洁净到肮脏的故事,一个堕落与得救的故事:仙草与奇石落入人世,沾染红尘;具有洁癖的妙玉偏偏被群盗打劫;宝玉离开大观园成为打更人(《红楼梦》的诸多结局之一),而他最终的出家剃度,则代表了在肮脏尘世中获得清净的唯一出路,也是一个极端的、非此即彼的出路。
在《红楼梦》里,洁净与腌臜的界线常常受到威胁,这种威胁强化了而不是削弱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两种因素意义最丰富的交叉,发生在本书男主角身上:一方面,宝玉努力保护和维持洁净与肮脏之间的界线,唯恐外界现实污染到大观园中的清净女儿们;另一方面,却又时时刻刻自认“浊物”而依然安居在大观园里,和姐姐妹妹们日亲日近。最终反倒是宝玉自己成为“失乐园”的契机。著名的“黛玉葬花”是一个富于象征意义的情景:黛玉不肯让宝玉把落花撂在水里,因为“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园子]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依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黛玉一意保护落花的贞洁,不让它们出园,却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早已进入了园子。宝玉的小厮茗烟从外面的书坊买来各种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给宝玉解闷,“宝玉一见,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踯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就是在“黛玉葬花”的同一幕情景中,黛玉从宝玉那里看到了《会真记》,“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所谓余香满口,文本被隐隐比为落花,可见阅读不仅仅是精神和感情的活动,而且文本被还原为物质,在身体的层面被黛玉吸收和消化,成为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就在此段之前,作者告诉我们:“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黛玉却因为阅读了外来的“外传”之类“淫词艳曲”,落花从此沾尘。虽然落花葬在园内和体内,却终于没有能够保持住它们的纯洁,宝、黛已经再次失去了乐园。
在《红楼梦》里,洁净与肮脏的区别,同时意味着“内”与“外”的间隔。这种内外间隔,如前所言,并不成功。越界不断发生,外面的东西不断进入园子,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人,也常常出园。傻大姐在园子里拣到绣春囊,袭人的汗巾子落入蒋玉函之手:这些闺房之内贴身的私密物件尚且不能被局限在一时一地,更无论其他。
《红楼梦》不是横空出世、绝无依傍的作品。它在文学传统上继承了《金瓶梅》,在精神上是时代文化潮流的体现。清代小说常常反映出时人价值观的二元对立结构。譬如成书于十九世纪的《品花宝鉴》,把“情”截然分成两截:一方面是肮脏的肉欲,一方面是高雅的精神恋爱。《红楼》续书之一的《绮楼重梦》提供了又一个特别的例子。
《绮楼重梦》又名《红楼续梦》,1805年坊刻本,作者署名兰皋主人。兰皋主人不知何许人也,只从序言中的“吾家凤洲先生”推测出原本姓王。这部续书,作者自言乃“由衰而盛,梦之祥者”,描写贾宝玉转世,成为自己的遗腹子小钰,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最后与转世为湘云之女的黛玉联姻。小珏锐意仕宦,全不似宝玉当年的厌恶官场,于是宝玉在这部续书中俨然变成了自己的不肖子。不过,续书最出奇之处在于对小珏情爱经历的描写。作者在情色方面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恋物癖,这种恋物癖并不以三寸金莲或者身体某一部位为迷恋对象,更不同于原著中宝玉“爱红的毛病儿”,而是特别针对处于污秽状态的女性身体——无论是呕吐,行经,大小便,或者烫伤。小钰的怜香惜玉表现为不顾腌臜,对这些因为处于特殊生理情况而软弱无助的女性身体予以照管和爱抚。这样的癖好,在古典小说里还是仅此一见。
从粗浅的层次说来,这是续书对原书有意无意的反动——原著强调宝黛的相知相惜,肉欲被归于乱伦丑剧,以及晴雯的嫂子、贾琏与鲍二家的之流,在精神和肉体之间划分的界线太过分明,续书情不自禁要把它搅乱。从象征的意义说来,这部续书似乎体现了近代中国文化一个两极分化的怪圈。当“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区别越来越森严,上半身变得愈来愈不食人间烟火,“一口气儿就吹倒了”;下半身则变得越来越猥亵和丑陋,人的生活日益变得拘束、狭窄,充满义正辞严的道德教训,表里不一的矛盾,隐隐的罪恶感,和暗地里的恐慌。在这一背景下,“内外之别”可以进一步推演为中国与外国的界线。洁癖的探讨出现在宋代,一个不断忧虑外患并且格外强调汉人正统的王朝,也许不是偶然的。在唐代,我们还可以看到像《三国典略》这样的史书,把非汉族的西魏和北周政权视为正统;到了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这样的历史版图已经不可思议了:正统王朝非南朝的汉人政权莫属。
然而界线的设立,不是为了隔绝,而是为了逾越的。风与尘总是结伴而来,这是世界的本性。陈与义的愿望——在不完美的世界里渴望完美——反映出来的是人性,因此仍然有其魅力,但是,倘使一个文化有系统地洁癖下去,最终恐怕只落得一个妙玉的结局。
- RE: 田晓菲:漫卷红罗――写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后posted on 03/10/2011
田晓菲说的好听是书生气太浓,书呆子。不好听就是无聊,为做学问绞尽脑汁,浪费生命。
小麦很碎叨,难到教授就是这样的?
小麦 wrote:
『陈与义的绝句标志了一个重要的文化时刻。它表现的是一种洁癖,一种对于“纯粹”的追求。』
『从象征的意义说来,这部续书(红楼续梦)似乎体现了近代中国文化一个两极分化的怪圈。当“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区别越来越森严,上半身变得愈来愈不食人间烟火,“一口气儿就... - posted on 03/11/2011
前一篇提金瓶梅读了,加上小麦力举,就又翻开了金瓶梅,读到二十回,后头还有
宋江一回,依旧在水浒中打转。题首提宋江、方腊,大凡有真实之基。金瓶梅好在
有了水浒的框架,再有三国的前提,但陈词歪曲还是比比皆是,最可怕是中国旧小
说对人出场的描述的程式化,另外就是三寸不烂金莲。至此尚未觉淫侵,也未觉读
不进去。
应该承认此长篇论述的绵密,铺展布局之功底。又听说,明末有许多类似的金瓶梅,
此一突出,不与名文人倡举无关。确此些系烈,奠基了清盛中的红楼梦。
咖啡里有守望古典的点评:
闲言碎语《金瓶梅》之二:瞎掰西门庆的肾衰史(对《金瓶梅》有“性”趣的高人请进来指导)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91987598
还有朱佬剑客,都是咖啡里评书评色老手:
《金瓶梅》读后感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221067475
《金瓶梅词话》读后感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231863964
《续金瓶梅》读后感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234446572
这第二篇谈陈与义与红楼缕梦的,一起始就发惊人之论,论则有些过了。
Gracias, triga. - Re: 田晓菲:漫卷红罗――写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后posted on 03/11/2011
评家们个个神神秘秘皱着眉头说“很黄很暴力”,我却好像从没见过,只记得最多是“吹箫”之类。大概不是“原本”或“全本”?网上有全本吗? - posted on 03/11/2011
xw wrote:
但陈词歪曲还是比比皆是,最可怕是中国旧小说对人出场的描述的程式化,另外就是三寸不烂金莲。
确实是缺点啦。不过看你说的情形,可能你的本子是词话本?
咖啡里有守望古典的点评:
谢谢翻这些链接给我。我稍后得闲来读。
这第二篇谈陈与义与红楼缕梦的,一起始就发惊人之论,论则有些过了。
细读(close reading)就是这样啦,英美文学现在的训练就是这样。好的文本是开放的系统,提供识者不同的阐释,当然阐释得有逻辑。见仁见智或喜好不一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都正常呀。
- posted on 03/11/2011
gz wrote:
评家们个个神神秘秘皱着眉头说“很黄很暴力”,我却好像从没见过,只记得最多是“吹箫”之类。大概不是“原本”或“全本”?网上有全本吗?
这里:
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gold/gold.html
我没看过它这里的输入,不过如果真如它的电子抄本前言(读前你该看一下录者前言)所说录入的是齐鲁书社汝梅和齐烟校本,那么这是现代本子中的绣像本全本。不过好像只录完了2/3,只到六十多回。
中国旧小说多写国(三国),社会(水浒),家(红楼),罕有写人。金瓶是。
我赞同田晓菲的议论,绣像本第一回回目“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场:本书所写的男性情谊(名利关系,酒肉朋友),是对中国传统文学一直推崇的兄弟义气的巨大反讽和颠覆。而坊间容易流行的作品大众读者容易喜欢的文字,其实根本不是“很黄很暴力”,而是“小布尔乔亚的伤感与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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