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倒的十字架——多米尼加的哥伦布陵墓

廖康


人出了名,到处都抢。哥伦布的出生地没有定论,他的葬身地也不止一处。也是由于他的遗体迁葬了几次,雁过还留痕呢,何况名人?结果,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和多米尼加的首都圣多明各都声称具有哥伦布的骨灰。西班牙还做了DNA化验,与哥伦布的后人比较,验明了正身。多米尼加号称自有刻字铅匣,明文标示那里盛放着哥大人Don Cristobal Colón的骨灰,不屑于验证。而且,为了表示对这位伟人的敬仰,多米尼加尽举国之力,耗资七千万美元,修建了名为“哥伦布灯塔”Faro a Colón的巨大陵墓。此项浩大工程历时44年,于1992年竣工,为的是庆祝哥伦布来到新大陆五百周年。

若不是因为工作之便,我大概不会到多米尼加共和国去旅游。这是中美洲一个贫瘠的国家,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观看的,唯独此陵墓除外。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大的陵墓,中山陵也许占地面积要大些,但陵墓本身小得多。“哥伦布灯塔”可不是高耸的建筑,而是一个躺倒的十字架型的钢筋水泥巨无霸。它坐落在奥匝马Ozama河东岸,十字那一横有65米长,那一竖竟然长达220米,但只有15米高,看上去仿佛是由无数巨大的石棺重重叠叠搭起来的墓林。正厅有镶金叶的白色大理石拱门、石柱、门廊和雕像以及四尊精美的青铜狮子。拱门后面有一具青铜棺,内置成殓“哥大人”骨灰的铅匣。四门下各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岗,护卫着那圣物,不准游人接近照相。

正厅两边和后面有无数间展室,英国人Joseph Lea Gleaves设计的这个陵墓也是个博物馆,展出一切和哥伦布有关的东西和各国赠送的礼物。可惜他们收集的展品太少,记得有间展室只陈列了两件来自台湾的衣裙。至少一半展室都空空如也,这些灰蒙蒙、冷冰冰的水泥房间更像等待存放尸体的巨大墓穴。天主教宗保罗二世1992年曾来此参观,他的专车Pope-mobile 也成了永久展品。夕阳西下,在夜幕遮掩和灯光照耀下,这座建筑才显得美观一些。陵墓顶上157道激光直指夜空,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据说,远在150英里以外的波多黎各人都能够看见。

我没有见到鸟瞰“哥伦布灯塔”的照片。我是2003年去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仍早,他们还没有把配套的旅游产品搞出来。但不难想象,从天上看,那个躺倒的十字架一定非常显眼。俯看地球,也许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十字架型建筑。从另一个方向看,它一定更像一柄剑,直刺美洲。

“剑与十字架”是西方殖民者用以征服其他民族的两大利器。哥伦布来到美洲时,原住民阿拉瓦克人还不知道铁为何物。有人用手来试握剑刃,被划伤了。哥伦布得意地说:“我只身带领五十名士兵就可以征服这些土著,并随意统治他们……这些人可以很容易训导为恭顺的仆人并皈依天主教,他们还没有任何宗教。”他可不是吹牛,木制武器怎么能抵挡金属武器?何况入侵者还有火器,在肉体上可以轻易打败原住民。在精神上,文化上征服原住民也毫无困难。入侵者有《圣经》,有一整套说法,可以证明他们的神是唯一的、是万能的、是仁慈的、是高高在上的。他们还有一整套做法,通过定期布道、祈祷、忏悔、弥撒,通过有组织的学习、静修、问答、督查,很容易就让原住民接受那所谓高级的文化和绝对的真理,匍匐在这外来的上帝面前,听从神父、主教、红衣主教和教宗的指示。任凭这些主人拿走自己的黄金,而若有人胆敢不从,入侵者就会“在他红黑的脊背上/用皮鞭清楚地写下/基督教神圣的仁慈”……跟随这些入侵者而来的还有原住民从未见过的疾病,对此,他们毫无抵抗力。哥伦布来到美洲50多年后,他的基地——伊斯帕尼奥拉岛——即今天多米尼加共和国的近30万原住民只剩下不到500人。

随后两百年间,我们都知道,欧洲人陆续来到美洲大陆。这些“文明人”抢走了黄金,建立了殖民地,摧毁了美洲古老的文化,杀死并奴役了原住民。据最保守的估计,也有80%的原住民,即2400万人死于非命。当然,罪魁祸首是欧洲人带来的疾病。哥伦布本人虽曾受到“残酷统治”的指控和审判,但他到底获释了,我们不清楚他到底犯过什么罪行。也许他的罪只是有关欧洲人,有关他的下属而已。毕竟,那些原住民在欧洲君主眼里还不配享有人权。也许和其他强盗相比,哥伦布并不算残酷。但不管怎么说,哥伦布给美洲原住民带来的绝非文明,而是灾难。

诚然,我们也不应把这笔血泪帐算在哥伦布一个人身上。作为个人,哥伦布出生贫寒,自我奋斗,不仅成为了最出色的航海家,还自学了几门外语,熟读了很多地理著作和游记,包括拉丁文的《马可•波罗行纪》。他以滔滔雄辩说服了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获得了远航的财力和物力。他以娴熟的航海技能、超人的胆略和勇敢和冒险精神带领船员在茫茫未知的大海上航行了两个多月,到达了新大陆。虽然维京海盗来过美洲,中国人也许也来过美洲,但就像蜜蜂落在牛角上又飞走了一样,他们只留下一些传说,对蜂和牛都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这类偶然行为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无疑,哥伦布才是真正把东半球和西半球联系起来的第一人。在人类认知世界这方面,他功不可没。尽管他的信念是错误的,尽管他至死仍误以为他来到了亚洲,但他的信念毕竟引导人们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并用事实证明了古希腊学者的推断——大地是圆的。

然而,这样一个航海家值得美洲人如此纪念吗?我的同事阿力韩德鲁长得四四方方的,异常敦实,有八分之一的美洲原住民血统。他曾愤愤地对我说,将来多米尼加独立了,不是现在这种独立,而是真正在精神上独立了,并由我们自己执掌行政大权,非得把这个丑陋的建筑炸毁不可!以雪我们民族之耻。我说:“何必呢?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也算是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纪念碑。用它来展示历史,教育后人,还能通过它来发展你们的旅游业,不是很好吗?耻辱是抽象的,还得用抽象的方式来雪洗。在你心里,它已经化为勇气了。再加上智慧,它应该能够变为你们民族的力量。”我还想说,不要让它化为仇恨吧,那不能伤害过去的敌人,也许会让你们失去今天的朋友,也许还会摧毁你们自己。但我见他已经在点头,知道没有必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