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与北岛对视,或对着一面镜子》
门关上的一霎,一张我熟悉的脸
挤进了电梯
他装着不认识我
像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
鹿特丹。前年。我们喝着红葡萄酒
谈到二十年前赌博的日子
我们跟着电梯下沉
金属的嘟哝揪住我耳朵:“记住,是我
提着你们升降!”
没人伸开双臂
所有人都学会了乘电梯的规则:站着。沉默。等待门的打开
这不是他
他不会如此虚弱
憔悴的脸。低垂。仿佛在沉思
乡愁的鲜花簇拥着他
“北岛先生,合张影好吗?”
簇拥知道他是谁:
一个说 “我不相信”而出名的朦胧诗人
一个相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的高干*子弟
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至少不会参加青海湖诗歌节这种官方……
他不可能当权力的婊子
“作家不仅要和世界过不去……还得跟自己过不去”
他在台上发言
坚守孤独崇尚失败的人不会在这里亮相
9层!他抬头。我们对视
“北岛!”我叫了一声
“你好!”对方轻声应了一句
接着:沉默。痴呆症
“北岛,你喜欢的那个日本女孩
对你并不感兴趣
尽管你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这里的人,和中国人不一样
不会因为你有名,有钱
而委屈自己的尊严,你
把约她的晚饭
推了,就说今晚有重要的事情……”
窗外: 雪,沉沉的夜
屋里的两张床在述说荒野两条饿狼的友谊
但时过境迁,友谊
变成陌生的路人
道歉?
说我不该骂他的《民族文化复兴》?
或主动伸出一只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电梯在坠沉
他静立
伟大的进军被一只精致的齿轮卡住
这不是半夜做爱时从丹麦打电话给我念新作的疯子
这不是中国使馆门口叫喊“我操你妈!”的流亡诗人
这是另一个人
黑暗
我们肩并肩坐着。我当他的翻译
“流亡使我失去了鲜花和掌声!”
滴血的呻吟。那是1991年冬
但他得到了流亡的好处:
拿西方的奖项,在大学讲课等等等等
时过境迁,他向背景转身
一条回家的路在他脚下铺展
佛祖到来
再见,反抗!
再见,高贵的墓志铭!
他被抬上旧体制的舞台
他致辞
流亡回到了鲜花的怀抱
但台下,呐喊正遭受一台机器的镇压
我们在坠沉
一只金色的网收编所有的鱼虾
拯救我吧,虚无
为了和谐,我和魔鬼签订了合同!
没人伸开双臂
所有人都学会了乘电梯的规则:站着。沉默。等待门的打开
2011,8,22李笠博客:http://blog.sina.com.cn/sive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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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评北岛奏折《民族文化复兴之梦》
李笠(原题:读北岛〈民族文化复兴之梦〉)
北岛在纽约看了讲俄国知识分子《乌托邦彼岸》话剧两年后,也就是吾党建国60周年大庆之时,做起了民族文化复兴之梦。
很好,我说,民族是朕打下江山的一张牌,复兴,是朕统治江山的另一张牌。
哦,你也在“为民族文化复兴做梦”?很好,我们正好用用百姓的爱国热忱。但你是诗人,被世界视作中国第一流亡者和所谓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你为何和我做同样的梦?
你站在2009年10月3日的香港回首,展望,感叹:中国这一百年的进步,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包括生命的代价、资源与环境的代价等等。很好!朕说好,是因为你说出了朕想说的东西。可惜的是,你始终没说:为什么最大的代价是创造力。
朕喜欢中国知识分子(如果可借用这个词的话),他们有激情,耐心,也会狂热,但他们从来不会,也不敢挖掘真正的事因。哦,有过,一个,但那人死了, 死在朕坐江山之前。
创造力?你(你们)又创造了什么呢?独立和自由的精神?一只揭开地狱盖子的手,一种吹醒昏睡的清风,一种新的?……
你说什么? “尤其近半个世纪以来,文化上没有值得骄傲的东西,”你在抱怨?推卸责任?这不是朕的错。朕和你一样,也是中国——民族——文化土壤里长出的东西。 朕的意思是:被专制抹掉人格的奴才或侏儒!
你确实费了心。你看到文学艺术是民族文化复兴运动的关键,即推动汉语,使之达到古汉语的完美境界。这点朕赞成,拍手叫好。但,这和矫正 “废黜百家,独尊儒术” 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在写宣言,而不是搞朦胧诗,你应该把话讲清楚,说透彻。不敢?
你很清楚,左顾右盼吞吞吐吐的语言,即使再完美,再玲珑剔透,再金碧辉煌,也是垃圾,狗屎。
至于废除由政府供养作家的体制等等,这也是朕的本意,资本主义社会,美国,也是这样做的,这叫咎由自取,自生自灭。
你的六条谏言,哈,只有“划清严肃写作与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媒体写作的界限”那条还不失为灼见,朕会立刻派人去办,朕已经在办。其余的,好说,它们动不了朕的江山,而且,说白了,都是蝇头小事!这难道就是你(们)的民族文化复兴之梦?
你说什么?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很多朝代文人都说过这话,这些词,朕也用了多年。朕的意思是,你,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自由意志,能否也用点属于你自己的语言?难道你,最最有名的中国诗人,连这点文化的创造力都没有?“划清界限”,怎么用起了这种文革语言?你就不能与时俱进?
你们看见了彼岸:民族文化复兴。你们想成为俄国知识分子。但你们的本事,还不如朕的那些小秘。你们连朕的毛病都不敢正视,还算是知识分子?狗屁!
我不相信只会修宫殿建长城的奴隶,会成为文化复兴的力量,我不相信40年以后会“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像你当初——30年前——不相信天是蓝的一样。但朕理解你的苦心,你梦想着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北岛,朦胧诗人代表,后半生,终于变成一个为党分忧,推销《乌托邦彼岸》之梦的优秀中华儿女。
——(北岛《民族文化复兴之梦》
“新中国60年:给未来中国的九封信”之一
《中国新闻周刊》2009年10月12日出版,37/2009)
北岛《民族文化复兴之梦》原文
2007年春,我住纽约,在林肯中心看了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的话剧《乌托邦彼岸》。它展开了19世纪一批俄国知识分子,包括巴枯宁、赫尔岑、别林斯基、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机遇与命运,时间跨度从1833直到1868年;舞台在莫斯科、巴黎、伦敦、日内瓦等欧洲城市之间转动。正是由于一小撮俄国知识分子(最多一二十个人)的奋斗与献身,掀起了一场伟大的文化复兴运动,从而彻底改变了俄国文化风貌与精神品质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
看完话剧后,我和李陀、刘禾、西川等朋友在纽约有过一系列讨论。话题散漫,但焦点集中:中国是否有可能像俄国知识分子那样,在不远的将来掀起一场文化复兴运动,砥砺激发,交相辉映,以非凡而持久的创造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此时此地,即2009年10月3日在香港——回首与展望,让我深感焦虑:中国这一百年的进步(如果可借用这个词的话)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包括生命的代价、资源与环境的代价、教育的代价、公民权的代价,等等,对我来说,最大的还是创造力的代价。纵观百年,尤其近半个世纪以来,志士仁人关于民族复兴的梦想实现了吗?我们在文化上、在文学艺术上有多少值得骄傲的成就呢?尤其在中华文明遗产和世界文化高峰的反衬下更加触目惊心。
更确切地说,中华民族走到今天反而迷失了——失去了自我身份,失去了理想和方向感,失去了反省能力与创造性。
如果说范仲淹在《岳阳楼记》开篇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是一种政治理想的话,其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则是一种中国式理想的文化情怀。回首历史,朝代更迭与经济兴衰如过眼烟云,最终留下薪火相传的文化创造力,才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立身之本。
2049年距今还有40年。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中华民族早日从物质主义昏梦中醒过来,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掀起伟大的民族文化复兴运动,彻底改变我们的文化风貌和精神品质。
而文学艺术是民族文化复兴运动的关键,包括对汉语现代转型的推动作用,使之达到古汉语的完美境界。实现这一梦想有几个基本条件:
一、对中华文明遗产的梳理与重新定位,包括对“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矫正,让诸神复活,成为民族文化复兴运动的新动力。
二、以推动汉语的现代转型为目的,修订中小学语文课本,让汉语基础写作成为大学必修课。同时成立非官方的最高权威机构——汉语文学院,重写文学史,编纂相关辞典及各种文类的推荐选本等。
三、废除由政府供养作家的体制,创办多种形式的国家与民间基金会,支持严肃文学写作,并拓展民间文学刊物的生存空间。
四、扩大以民间为主的国际文化交流,为汉语作家提供跨越语言与文化边界的机会,甚至提供在国外短期居住与创作的可能。
五、为了让翻译文学当成汉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国家和私人基金会的支持下,建立专业的文学翻译队伍,提高翻译稿酬,并在出版前对翻译质量严格把关。
六、建立独立的文学艺术批评机制(与民间文学刊物相配合),批评与鼓励兼收并蓄,划清严肃写作与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媒体写作的界限。
以上六点只是基本条件,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往往都不可预测。但我相信钟摆走到头将反向而行——青年一代最终会厌倦或摒弃以物质主义为代表的时代潮流,集体反抗将为民族文化复兴运动带来新的转机。
从此时此地到2049年的中国,隔着四十年的不测风云。谈论未来就是梦想,在这个意义上,“乌托邦”正是人类做梦的能力,“彼岸”正是梦的边界,而因为有了这种能力和边界,人类才有了方向和目标,才不会迷失在黑暗中。
如果说在纽约的讨论是前奏的话,那么大幕正在拉开,舞台徐徐转动,那些为民族文化复兴做梦的人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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