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法会有一支很有名的曲子,叫杨枝净水赞: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福寿广增延,灭罪消愆,火焰化红莲……一般图像上画有净水观音手执水杨枝另一手宝水瓶,杨枝宝瓶早已象征化。至于具体杨枝的原初功用,没多少人还会记得,况且是佛教文物,天竺风俗,供手象征更是搁置,未必算得上亲近。

读周作人《读戒律》一文中有关于齿木的《一切有部律论》:

“云何齿木?齿木不得太大太小,不得太长太短,上者十二指,下者六指。不得上座前嚼齿木。有三事应屏处,谓大小便嚼齿木。不得在净处树下墙边嚼齿木。”《大比丘三千威仪》卷上云:

“用杨枝有五事。一者,断当如度。二者,破当如法。三者,嚼头不得过三分。四者,疏齿当中三啮。五者,当汁澡目用。”金圣叹作施耐庵《水济传序》中云:

“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飨,嚼杨木。”即从此出,唯义净很反对杨枝之说,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朝嚼齿木项下云:

“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今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惑。”净师之言自必无误,大抵如周松霭在《佛尔雅》卷五所云,“此方无竭陀罗木,多用杨枝,”译者遂如此称,虽稍失真,尚取其通俗耳。至今日本俗语犹称牙刷曰杨枝,牙签曰小杨枝,中国则僧俗皆不用此,故其名称在世间也早已不传了。

读作周人的随笔很管用,就是每一篇都能得到实在的收获,自然作者也是实在人,读书写字都实在。有人说同作人作人不当,艰难世事不提也罢。我以前读书,有高僧或高人嚼茶叶漱口之习,这就有点现代人嚼口香糖趣味。但有一种烟是供嚼食的,抽烟会黄牙,兴许也会保护牙,此一点插曲。《中国印度见闻录》一书中在讲唐朝末年的时候也说:

印度人使用牙枝,他们如不用牙枝刷牙和不洗脸,是不吃饭的。中国人没有这一习惯。

在中国,刷牙是不礼貌的。中国人是饭后漱口。

古中国无论是佛门还是民间,刷牙都不普及,这也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杨枝在传入中土后却在民间发生变异,洁齿用的杨枝转而成为洒露淋水、起死回生的神异之物了。

一、杜甫《别赞上人》:

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
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

二、白居易《临水坐》∶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内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

这些诗虽“俱与僧人有关”,但谁还看得出里面的杨枝有一丝的牙刷的意思呢?这里的杨枝完全是个参禅的道具,跟拿把折扇装风雅以及现如今戴个平光黑框眼镜装斯文类似,还有谁知道杨枝的前身呢?

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二《知时而礼》中就说到:

(嚼杨枝)斯等诸事,并有律文,但为日久相承;地居寒国,欲求顺教,事亦难为。

可以了解,因中国本来没有刷牙的习惯,加上国人常以大乘佛教自居,对饮食细节,刷牙漱口之类,不是非常注重。

怕这里还有些护身的哲学吧。然而,第二轮西风东渐,人人都刷牙了,都有了牙膏牙刷,以前记得还有牙膏粉。卫生,口腔无怪味,不害眼疾,关健是病从口入。查佛教大辞典,得到杨枝的更具体:

“杨枝”又名“齿木”。它是原始佛教时期,出家人用以刷牙和刮舌的木片。它也是大乘比丘们所应该随身携带的“十八物”之一。唐代义净大师《南海寄归内法傅》卷一说:“每日旦朝,须嚼齿木;揩齿乔舌,务令如法。盥洗清净,方行敬礼。若其不然,受礼礼他,悉皆得罪”。

据传统的说法,嚼“杨枝”非常有益于卫生。当初开始使用它,也是释迦牟尼佛所制订下来的规矩。《五分律》第二十六曾说:“有诸比丘,口气臭秽,饮食不消。有诸比丘,共上座语,恶其口臭。诸比丘以缘白佛;佛言:应嚼杨枝”。《五分律》第二十六又说:“嚼杨枝有五种功德:一者消食、二者除冷热、三者善能辨味、四者口气不臭、五者眼明”。

又《有部毗奈耶杂事》第十三说:“我(佛)今制诸比丘,应嚼齿木(杨枝)。何以故?嚼齿木者,得五胜利:一者能除黄热、二者能去痰印、三者口无臭气、四者能飧饮食、五者眼目明净”。

所谓“杨枝”,究竟是甚么树枝呢?《五分律》第二十六说:“佛言:有五种木,不应当嚼:漆树、毒树、舍夷树、摩头树、菩提树是。余者听嚼”。另有《玄应音义》第十五说:“多取竭陀罗木嚼用”。——有关“嚼杨枝”一事,在国人之间,我们常常听到有人说是嚼杨柳树枝的,其实这只是一种猜想。《南海寄归内法傅》说:“佛齿木树实非扬柳。……检《涅槃经》梵本云:嚼齿木时矣,亦有用细柳条。或五或六,全嚼口内不解漱除;或有吞汁,将为殄病。求清洁而返秽,冀去疾而招痾”。

辨愈惑,不辨亦惑,缘《佛尔雅》与《玄应音义》共称竭陀罗树。当然原物不唯独,但考据一下印度早先通用的刷牙齿木树名,也是此贴的一番用心。文明发达了,不能只在方块字范围内云里雾里的。我一直以为汉译佛典而了却原典是一件不太高明的作法,大国心态?现在英文处理原典也有此危。这杨枝的原树,或说竭陀罗木在印度当今具体何名?我查家里的佛教植物书,无此,这也不用怪,佛典那许多,三藏有偏正典籍无量,谁也无法收罗全。再说,纯汉译名称杂乱无法统一,也添了许多麻烦。竭陀罗这三个字太寻常译字,根阿拉巴一样几乎只是发个音唐塞似的。但现在有古狗了,加上在下有的植物学知识,作一番考据不难。

我于是求救于一本Bambay出的一本书印度的树,此书我与佛教植物一并化过些心思,但久已不摸,虽然看旧注,确实没有留意过杨枝或竭陀罗木。看来还得化一番心劳,上网古狗,果然找到多种刷牙木,阿拉伯非洲的与印度的还不一样,南美早先人另一样,确实象《五分律》说余者听嚼。网上中文比较可怕,把优昙钵木拿来嚼,此与五禁止木之一菩提树同属,说引自《大日经疏》,密宗一套我就不清楚了。周引用小乘律是其明白处,大乘以后译言就回考无源了,密宗怎么可以?又说阿修他木,亦无考。有乳桑树?怕与杨枝一样在印度不寻常,但是有桑科广泛的无花果一属,树汁/乳也丰,多有圣树,亦包括菩提树。

古印度的刷牙木,chewstick/toothbrush木只找到一种,Neem tree(Azadirachta indica)印度苦楝樹,具備殺蟲、滅菌的功效,長期被人當成草藥來使用。在阿育吠陀中就記載了它的療效。The twigs are used as chew sticks or indigenous tooth brushes. 维基功用部分说:
Traditionally, slender neem branches have been chewed to clean one's teeth. Neem twigs are still collected and sold in markets for this use, and in India one often sees youngsters in the streets chewing on neem twigs(for the neem twigs and branches have great dental effects).

这样有拉丁名,可交换对应,中文一找即是古典中的任婆树。印度人在葬仪时取其小枝为杨枝啮之。印度教徒且以此木作神像。这些都解得过,还有此植物亦为佛教佛陀所举五种涩药之一,原物是这样的(印度苦楝樹):


Neem Tree (Neems), the main source for chewing sticks in the Indian subcontinent.

再如“齿木”的大小,也有一定的规制。《五分律》第二十七说:“齿木最长止一揭手,最短不得少于五批”。《四分律》第五十三说:“齿木最短为四指”。《有部毗奈耶杂事》第十三说:“齿木长度有三等;长者十二指、短者八指、另为二者之中间(十指)”。《南海寄归内法傅》说:“长十二指、短不减八指、大如小指”。

嚼“杨枝”的时候,须要注意时处礼法、循规蹈矩去嚼。《五分律》第二十七略说:“比丘不得于讲堂、食堂处嚼,以重卫生。不得于长老上前嚼,以免失礼。不得于白衣、外道前嚼,免受讥毁”。《南海寄归内法傅》说:“若也逼近尊人,宜将左手掩口。……即已用罢,即可俱洗弃之屏处。凡弃齿木、若口中吐水、及以洟唾,皆须弹指经三。或时謦咳过两。如不尔者,弃便有罪”。

“齿木”的用法:是先把一端徐徐缓缓地嚼碎,顺便把汁液咽下喉中。然后用碎成纤维状的一端,轻轻地磨擦牙齿。擦罢之后,再把“齿木”擘开(撕开),曲成弯月形状,刮除舌垢。每天清晨这样持久作去,据说能够固齿清肺、消毒去火。不过在使用时,必须小心将事,免使口腔受伤。

佛教傅入我国,“嚼杨枝”一事,未见流行。近世以来,世人早已普遍地使用“牙刷、牙签”了。这种口腔清洁法,可能是从“嚼杨枝”演进而来,亦未可知。

有人说周作人的随笔是文抄体,但人家读书多,懂得什么好,作了一番代劳自然了不起。不然谁会去翻那些各代笔记书牍佛三藏等?又要说了,随笔还得有内容可寻,有来历。不然谁舍得那功夫,还不如看NBA。当然也不能只是唐宋八大家式的趣味,环滁皆山也,个人抒发适可而止,也不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可以抒狂,巴西也不会天天狂欢节吧?这么说要有知识,讲道理,而知识与道理非得穷究一番不可,哪里就那么闲庭胜步。尼采说,不是因为污浊而是因为浅薄贤者才不涉足于其内。这么说过于浅薄了也言之无味,更何况流言臆会?这样转摘一些,考据一番,这蒙田式风格,自有其道理。

当然作为凯撒的高卢战纪,亚历山大远征记,随便怎么记都行,究其实也不易,再说,世间有几凯撒几亚历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