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么快,我就已经活在回忆里了。回忆中,有一些人和事是不能轻易用笔写出来的。那些故事是陈年佳酿,即使品尝时,也只能是细啜慢品,不能一饮而尽,否则只一滴,人就醉得不省人事。


我有幸在少年时就遇见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老师,那个从厚厚的灰尘里发现我,第一个给我指明生活方向的人,虽然他只教了我8个月的课。那一年我12岁,是一个忧伤敏感,苍白单薄的小姑娘;徐宁老师24岁,正好是“两个”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他衣衫整洁,有着明朗魅人的微笑和闪着光芒的眼睛。我甚至还记得那一天的日期,他第一次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准备接替红泽老师的语文课,昨晚的梦里,我甚至记得他那天穿的外套。


他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小地震。他是一个充满热情活力的小伙子,根本不管那些陈腐的老套,一来晓光中学就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首先在语文课上宣布取消家庭作业(我们在小学时就开始应付每晚要做到十一二点的功课),取代的是大量的课外阅读和周记作文。课堂讲解的一半时间用于训练朗诵及课堂发言。当时正赶上一个比较开明的校长,徐宁老师的“小改革”得到学校的默认。 作为班主任,他每个月都组织郊游,到龙眼树林里去画画写生,租车到城里去看恐龙展览。郊游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不约而同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现在记不请当时是什么原因,徐宁还给我们代过音乐、绘画及体育课。他虽是四川本地人,但他说很标准的普通话,嗓音悠扬,朗诵的声音仿彿戏剧舞台上的念白,诵诗一样抑扬顿磋,极富戏剧感染力,他夸张的幽默让女同学窃窃嘻笑;他的板书是秀丽的宋体字,他的素描很有功底,他甚至教我们跳舞。同学们都被他迷住了。“被迷住”是轻描淡写了, 给鬼魂摄了心魂是更接近的比喻。


那是一个青春开始朦胧,蓓蕾开始发育,等待被催醒的年龄。班里一些年龄大一些的女孩子在他的课前开始穿漂亮显眼的衣服或者在课间大声说笑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当时的生活很颓废,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一个人,中午的时候一个人经常坐在教室外的桃树下发呆,他身边总是围了一群男女学生。上课时我绻缩在一个角落的课桌,用怀疑与距离的眼光观察这个充满朝气和活力的老师。母亲整天批评我的“不合群”,我也整天在父母的叹息中生病。天地与当地的气候一样是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灰暗。我经常上课迟到,借生病跷课。忽然,这个人来到我的生活中,于是,去学校漫长蜿蜒的山路上,雾开始弥漫,花儿开始香,树开始绿,眼睛开始亮,书上的字开始生动起来,我也开始提前去上学。在岔路口上,希望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看见一个白衬衫,平头,中等的身材出现在岔路的另一端,往往总是有其他女老师跟他一起去学校。希望也只能是希望怯怯的叫一声:“徐老师早。”然后夹起书包快步向学校走,因为走得不快,有时眼泪会出来,怕人看见。


在小路上,老师的身边偶尔有一个高大丑陋的女人,她是我们厂长的女儿。她粗黑的脸和徐宁的细白俊朗形成鲜明的对比。班上的女同学开始议论纷纷。在她们的谈话中,徐宁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因他是四川当地人,为了拿到511厂的“绿卡”,不惜“曲线救国”,想跟比他还高一头,又粗又壮的傅兵小姐好。我不是因为有偏见,才说傅小姐不漂亮的。她的不美被学校里的女孩子一致公认。“老母牛吃嫩草!”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嫩草来比喻徐宁老师,跟好朋友笑得肚子疼。


秋天到了,母亲去泰国探亲,家里就剩我跟父亲过了一个最伤感的国庆节。父亲的阴郁和烦躁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愿与父亲同桌吃饭。父亲气得无计可施,竟哀怜地以下跪为要胁求我吃饭。我更怒,痛恨着父亲没有一点儿阳光,不停地在梦中哭喊着为什么神要给我这样一个阴郁没神气,无论对谁都谦卑得让我抬不起头的父亲,我就是绝食也不愿跟他在一起。我很快就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天昏地暗。徐宁来家访。那天他没事先通知父亲,就来敲门了,说是顺便经过来看看我。父亲谦卑的开了门,左右鞠躬地求他管教我。还说了许多迂腐,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只让人脸红的蠢话。我记得那是一个微雨的傍晚,我的烧刚退,嘴上起了潦泡, 我脸红着脸起身跟他打招呼,自卑得不敢抬头。惭愧自己的憔悴与病态,惭愧打了补丁的蚊帐,惭愧昏黄的电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惭愧老旧破烂的家具,惭愧自己哽咽竟说不出一句有话.......


他有礼貌地称我父亲为“伯父”,很尊敬也很自然地跟他谈话,问好。他穿着呢料的中山装,领口打开,里面是白衬衣,他永远那么清洁整齐。他带着笑坐在我的床边,握了握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温柔,在我成年后所经历的爱情中,再也没有比那半分钟里更温柔的手了。他竟然还摸了我的头,啊,神,他竟然还摸了我的头。 我以后在电影里看见老和尚给小和尚受戒,看见神父给婴儿受洗,看见喇嘛给人摸顶,大概就是那样的一种情形吧。神,他摸了我的额

头!


我尴尬地说:老师,我这星期的周记作业会交给你看的。不过没有多少字,有两段还是抄的呢。他笑,露出好看的牙齿,我这辈子偏爱温柔的微笑和好看的牙齿是否是从这一刻开始? 他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抄好书能让让你心情好起来,不能讲出自己的话的时候,抄自己喜欢的有什么错?我给你带来些杂志和书。 你上一篇关于居里夫人的周记,我给班里同学念了,很感动人,你有写作天分。


我兴奋地缩在被子里,恨不能把头蒙上。什么? 他在班上读了我的周记?什么?他说我的文章让人感动?我写的字不好看,还有好几个错别字呢!


每次读《红楼梦》里贾宝玉去探望生病的黛玉,《荆棘鸟》里的神父去看望难产的麦琪 , 我都会想起那一晚,徐宁来家里,我却狼狈不堪,缩在被子里的样子。


徐宁在课堂上讲课的声音不仅让女同学着迷,就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过不了多久也给他摄服了,在他面前服顺,上他的课,大家都仿彿是在教堂聆听有魔力的牧师讲道。他还在班上进行了一次“政治改革”和“阶级颠覆”。每个同学都有机会当一个星期班里的头儿,班长、委员,课代表都由各组学生轮流来当。那时还是80年,谁都还不清楚什么是“民主”的时候,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实在是非常大胆的改革。


因为读得杂书比其他同学多一些,我一直在学校里负责出墙报。一次出墙报晚了,又下了大雨,父亲竟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给我送伞。我在同学面前很尴尬。因为父亲自己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让我不仅不觉得骄傲,反而觉得受到了羞辱。我赌气地对他恶声恶气,对他说我用不着伞,淋着雨回去没什么,我宁可淋雨,也不要看他的狼狈样子,然后就叫他走。这一定很伤了他的心。徐宁看见了,就过来问我为什么这样对父亲。我不说话,背对着他继续抄黑板,一会儿才气呼呼的说家象个棺材,我想离开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把头低下,“徐老师,”我说,“我不是不尊敬父亲的,我天天盼着早些离开家,离开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停了一会儿,说:“等你再大一些,再说吧。我会跟你父亲谈。”


家,家,家,这个家爱我爱得没有一点儿空间。堂姐要结婚了,她和未来的姐夫只见过三次面。姐夫每次都拎了当地人的糕饼和粗酒来家里。他是厂里一个四川人介绍的,他的姐姐甜言蜜语把她的弟弟形容得跟董永一样好。 姐夫厚厚的嘴唇,迟钝的言谈,无神的眼睛,一看就是个笨人。经他姐姐这么一形容,全成了憨厚老实的证据。他们在一起看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电影之后就决定结婚了。 当时结婚开始讲送礼了,左邻右舍因为母亲的乐善好施开始送各样的生活用品。我看着这一片象杂耍一样滑稽的求偶游戏和程式,没有一点儿浪漫和亲近,窒息得要发疯。多让人失望,多让人沮丧呢。将来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吗?牛虻和琼玛,拉兹和丽达的爱情只在电影和小说里吗?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发誓不能这样结婚,不能“要小孩”。一想到徐宁老师不久也会和傅兵小姐这样“结婚”,我心里就一阵不自在,连徐宁老师都会这样“结婚”,结婚真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他们还要在婚礼上做一长串的“报告”,让人戏弄他们,问些难堪的话,甚至咬一个苹果,真让人恶心。


结婚了,鞭炮响了,送葬的也放鞭炮,不同的只是一个穿红,一个穿白。


那个星期,我写了一个小孩子逛坟堆,提着死人骨头回家参加堂姐婚礼的故事,当周记交了上去。一天以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进去了,见他青着脸好像刚跟什么人生过气,我不敢抬头看他。整个语文教研室对这个年轻教师很忌妒,他也很少叫人去他的办公室,总跟学生在教室外谈天。为什么今天叫我来, 难道是为了那篇周记?原来他只是给了我几本《散文》杂志,里面有传记和几篇外国文学的介绍。我大松了一口气。


周记发下来了,没有评语,只有两个大大的惊叹号和问号。那天下午,他在自习时间找我单独谈话(每个同学都跟他谈过话) ,问我写的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经历,我不敢正眼看他,点点头然后又低下摇摇头。“敢挖死人骨头的孩子见到人还这么胆怯,这么自卑?”他温和地说。 “骷髅不可怕,活人才冷酷,才可怕。“我说。“你这么小,就这么悲观,那长大了,该怎么活呢?”我轻笑了一下,心里想,“死呗,还能怎样?”嘴上不说,只是低着头,心里翻江倒海,却故意把话题岔开了。“图画课的周老师不喜欢我画的画,我尽心尽力去画,她还是给我打全班最低的分数,音乐图画是我最喜欢的,可她让我害怕上课。”我无意向老师报怨,可总要找个借口掩饰我的低沉情绪。“因为上个学期,下课叫起立时,我着急收书包,忘记站起来给她鞠躬,她恶恨恨地训了我一顿,还让我在教室后面罚站了一堂课,她为什么这样不喜欢我呢?她很漂亮,可一凶起来,眼睛瞪得跟铃铛一样,跟江青一样。”说到这儿,我自己都笑了。“我经常好象活在另一个世界,连我母亲都说我跟所有的人都想得不一样。我的确对鬼魂更有兴趣,别人都怕鬼,我不怕。”我一口气说完了,长出了一口气,说:“也许今天说了这话,鬼听见了,今天晚上就跟周老师来找我了,给吓死了,也说不定,我太害怕看见她了。” 我的音乐跟绘画天赋就是被这个周老师扼杀在蓓蕾期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也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计较了,你的确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没有什么不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用你自己的眼睛画画,怎么样画都美。我会去跟周老师谈,看看是什么原因。”“谢谢您。” 我从来就不想当“teacher's pet ”,  那时不少女同学都特别想得到他的偏爱和注意,我始终对自己悲观,不敢引起他特别的注意关心,尽管我是学习委员跟语文课代表。我的生活还是很无精打采,与其他发育早,脸色光鲜的女孩子相比,整个人蒙在灰尘里一样。


我一直用您来称呼老师,虽然他那时不算长辈,平时一直让我们把他当大哥看,甚至让我们直呼他的全名。我在18年后见到他时,也一样用“您”字尊称他。这是我们家的教育,尊敬老师跟尊敬父母一样,象一个圣徒面对神父。


我终于在14岁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让我噩梦连连,心痛得麻木的所谓“家乡”――四川,那里是我与家人的西伯利亚流放地。那里有我唯一想再见到的徐宁老师。然而离开四川时,我没有跟他道别。 我们偶然在厂里见到了,也只是见面点个头而已,彼此回避对望。语言是很累赘的东西,面对复杂的感情,语言经常手足无措。


南方的日子是那么沉闷晦暗,我没有朋友,只有书作伴,新的语文老师扼杀了我所有写作的热情和灵性,那些可恶的新八股文章,那些规定的论调,那些不痛不痒的议论文,多次想离开人间。我倔强的个性让我在学校惹了一连串的麻烦,所有的同学都在孤立我,疏远我。每天早晨,我站在镜子前痛恨看自己那双绝望的眼睛,我的愤怒被压力折磨得扭曲。在心灵极其痛苦的时候,我更加把自己埋在历史书当中。在没有节假日,没有娱乐没有阳光的生活里,我给徐宁老师写了封信,诉说地狱般的高中生活,告诉他我想逃离,离家出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母亲发现了(她从来都检查我的书桌和日记),很严厉地说我有严重的“思想问题”:“你没有必要写这封信。”我倒奇怪,回嘴说:“他是我的老师,你从来都叫我尊敬老师,我给其他老师也通信,你怎么不劝阻?”“不行就是不行,他已经结婚了。”


我笑母亲语言的荒唐逻辑,写信跟他结婚有什么关系?我非常不满,信还是给母亲扣下来了。后来隐约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徐宁“出事了”,说是他“喜欢”上了一个比我们低一级,他班里的一个学生,受到学校的处分,所谓的“喜欢”就是和那个女学生多说了几句话。那个年代里净是有这些荒唐事,哎,不说也罢。


如果在那一年,有人鼓励我发出那封信,我相信我之后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悲惨扭曲,出现那么多的错误选择。几十年过去了,我后悔,我知道徐宁当年一定会给我指一个更合适我走的道路。如果,如果……封闭世界里14岁的少年,是没有任何选择跟什么独立的。


18年后,我又回到了四川,本没有想再跟他联系,因为久没有他的下落,过去的事都是一场朦胧。以前的同学告诉我,他在学运中出了“风头”, 后来又在成都参与过民主选举,加入民主党之类的事。 他受到学校处分之后就没有教书了,一直在做生意。大明白人一个却经常给人骗。 傅兵小姐以几何倍数成长的丑陋和肥胖让他几次婚姻出轨。一个偶然的事件让我知道了他的电话和地址,在千僖年夜,我拨了电话给他,“猜得出我是谁吗?”电话线那一端停顿了一下,那让我多次梦见的声音带着川音说:“很熟悉的语气,再给我一点线索,”“那个喜欢逛坟堆的....." “啊,是玛雅!是你吗?在哪里?” “在天边”,我的声音尽量平静,这个电话,我已经平静地等了18年。”在美国吗?”他居然知道我的消息。“不,在你家附近。”


我们在晚上9点约在成都的一家酒吧见面。他竟然带了18岁的女儿来,18 年前,我还只是一个12岁的小姑娘呢。面前这个18岁的两眼无神,呆头木脑的丑丫头仿彿是一个对他婚姻生活的悲哀讽刺和耐人寻味的象征。我心里五味俱全,想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已经要把女儿放在我们中间才可以控制见面的情绪,做成一个具体的横亘在我们之间18年的沧海桑田。见面了,18年,弹指一挥的时间,我紧张得手指发麻,象临考前一样,我这18年做了让他感到骄傲的事吗?我是他的学生,并且永远是他的学生。


我们敏感地谈着话,谈这些年的磨难,正是川江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破碎的珠链依然可以穿起 

敏感的心灵却不能承受回忆! 


日子是数也数不完的沙粒 

夜晚是梦也梦不断的相遇 

为什么最初的游戏一定要有谜底 

为什么最长的等待一定要有结局? 


为什么关于你的消息永远是石沉海底? 

前世的盟约写在青铜器, 

还是变成了木乃伊? 


用尽所有的词句也写不出我现在的心情 

用尽所有的色彩也绘不出当年的你 


他的手机在4个小时的会面中响了3次,是傅兵小姐打来的。他还是一样的微笑,一样的衣衫整洁,只是以前呢料的中山装换成了正式的三件套西服,好像见国宾一样标准正式。他是为了来看我,才这样穿的,这是他对我的尊重。“跟我说四川话吧,我的川话早已经南腔北调了。” 川音是他的母语,我以为这样会让他更放松。那晚,他说了不少四川当前流行的笑话,象他当年一样侃侃而谈。最后问到我这些年的事情。他问了一个问题,但马上又说,即使你不说,我也从你的眼睛里读到了。还记得吗?还记得吗?那一切的一切,你的每一个小小的不安,那些可爱的小错误,当年那个敏感的小姑娘。


重逢,那么多的话想说,结果依然是他讲我听,喉咙哽咽着千言万语。让我的回忆永远停留在回忆中吧,那最初的激情每一次都会在激情中重复,每一个眼神都将在甜蜜中重温。  在那回忆中,纯净将永恒,今生的梦想将在他温柔的鼓励中变成诗篇。在永恒的世界里,他的笑容永不会变成悲伤,故乡的暮色永远苍茫,梦永远不会醒,爱永远不会被抹去,家,永远是那个在稻田边的老屋, 在山那一边的学校钟声也永远在8点一刻敲响.....


我这一生注定是在找寻你 

你不在,我应该去到那里? 

脆弱的神经受不起重复的回忆 

何时才握你的手,不让时光老去? 


这是第一千封未发出的信 

这是第一千次地梦里寻你 

你在远处微笑, 

恍惚之间,总有你的身影 


他们叫我忘记, 

我怎么能呢? 

闪着光的眼睛

我怎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