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阿·诺阿》(意为香啊香),书很薄,却耗费了我9年才读懂它,这么香的书,这么纯净的书。
高更要是活在今天,肯定是在监狱里。 为什么呢?准确无误的恋童癖加双性恋,这本《诺阿·诺阿》就是铁证。除了他在哥本哈根的原配太太之外,与他同居结婚的热带岛屿的少女们都是13到14岁,未成年。他死前放在家里的两块木雕,一个写着:你们要神秘,另一块:你们要恋爱,你们才会幸福。
我羡慕晚年的高更,他的艺术生涯里一直有爱情的滋润,他与梵高的决裂,其中是否有梵高嫉妒的成分?我一直内心存疑。爱情与艺术相伴相生,爱情不仅激发艺术创作,并且让人生甜蜜平稳。从这个角度看,高更比梵高幸福许多。
高更的画《你什么时候结婚》最近被拍卖到3亿美金,创下艺术品交易记录。
9年前去拜见法文翻译界泰斗马振骋先生,老人赠我这本他刚刚翻译完的小书。连着精美的插图,书总共才100多页。9年后重读,终于读懂了,一字一句都穿透了,跟着高更一再Mantra:诺阿诺阿,香啊香啊。
当年我写过一段读后感标题是《爱》,谈的是高更在岛上娶妻的传奇故事。这个月身临其境,在他曾经呆过的小岛读这本书,才仔细读到从前漏掉的段落,玛雅的心才与当年高更的心通达。海边夕阳落下,读这本小书,参看着高更的画,仿佛他与我同行同住,同看朝阳落日,一起创作,我如醉如痴了一整个星期,妙的感受,文字难以传达,世间真正的美,眼睛能看到吗?闭上眼,才看到绝色。
高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西方文明的鄙夷,力图在西方的象牙塔里突围:“我对自己的民族感到羞愧,眼睛避开这块土,要把它快快忘记,而去注视我已经爱上的这块金。” 一本小书,却豁然打开了一道温柔光线的窗。
艺术上的突破要有一半归功于他的小缪斯,那个简单淳朴的塔希提女子哈特玛娜。 这段甜蜜的老少恋使得老艺术家返老还童,青春勃发,他写道:“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哈特玛娜说话多了起来,她温存可爱,一切渗透着塔希提的”诺阿诺阿“,我已失去时间与钟点、善与美观念,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善的。”
高更婚后幸福甜蜜,创作如泉涌,塔希提的淳朴民风跟山水涤荡了他心灵的尘埃。但老少恋也有不如意,比如被这妖娆的岛国少女戴了绿帽,他也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他出海跟人打渔,船上的土著人窃窃私语,背着他嬉笑。因为高更钓到的两条鱼,鱼钩都是钩在鱼的下颚上,这是当地判断妻子不忠的“证据”。他的小女巫居然不贞洁! 他回家盘问,小姑娘起先不承认。他就说,是海里的大鱼告诉我的,你不能骗鱼。那小姑娘一听就吓坏了,鱼神的惩罚要来了,就进屋用歌声祈祷,美妙绝伦的声音。唱完后流泪跪下请老男人鞭打他。高更被这无邪的质朴感动,他写道:“面对这样温存的面孔,这样美妙的身段,我想到的是一尊完美的雕像。她这样赤裸着全身,好像穿着一件橘黄色的纯洁衣裳,比丘的黄袈裟。”
新婚后一周,当地土著人也有过门一周后回娘家的习俗,小妻子短暂的离别让他心神不宁:“我不胜悲伤地把她送上车。”
杰出的艺术家常常自己也是最温柔奉献的人。高更自己经济窘迫,但依然慷慨地在她的手帕上放了车钱并且仔细周到地也给了岳父买酒的钱。这个细节情深意切。最优秀的艺术家也是充满细腻柔情,懂得慈悲善良的人。
小姑娘一离开家,他担心再也见不到小妻子了,度日如年。当小妻子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心花怒放。有了娇妻在身边,高更事事称心,每天“太阳初升,我的屋子满室生辉。特哈玛娜脸上的光弥漫四周。“
高更的文字跟他的绘画一样,纯净恬然,但又极其抒情唯美。看他如何描写椰子树的:
”有病的椰子树像一支巨型的鹦鹉, 垂下金黄色尾巴…” “ 林木与野蕨类遍地丛生,植物越来越密,也越来越野,同时路也朝着岛屿中心攀登。”
回忆录里打动人的句子比比皆是,干净得不染尘埃,岛上迷人的神话传说由他的笔记录下来,文字原初古朴。 他还记述了自己受到一个英俊年轻男子的吸引,性的吸引引导他到达至圣之地。跟青年男子一起去深山里伐木,找最纯净木头做木雕的一段,感人至深。玛雅打字慢,又没有时间,但依然逐字逐句打字下来与读者一起分享:
――-一个几乎全裸的男人用双臂举起一把沉重飞斧子,在高高的银色天空中映出蓝色的影子,下面的枯树上留下了斧痕, 枯树郭赫然紫色土地上,细长的金黄色叶子逶迤不绝,完全是一种东方人的语言,一种神秘陌生的文字。 我仿佛看到这个源自大洋洲的Atua-上帝。
在他眼里,纯洁与不纯洁只是像六棵龙树的翩翩起舞
在他眼里,寻找佛祖之路犹如放在眼前的花朵
――他的额头竖着几条皱纹,显得威严,令人想起爱伦坡的这句话:没有缺陷就不是完整的美。
――-文明离我渐渐远去,我的思想开始变得淳朴,对我的同伴也很少怨恨,我像动物似的自由自在,深信明天也跟今天一样,每天早上太阳对我,对别人都会升起,金光灿烂,我变得清心寡欲,文静和气。我有了一个心地纯洁的朋友,每天早晨他坦然地走到我的身边,不用任何理由。我的色彩鲜艳的图画、木刻,叫他看了惊讶,我解答他提出的问题,使他长知识。
――他诚诚恳恳地对我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第一个社会上唯一的一个人,对我说我对别人是有用的,他是个孩子,必须是孩子才想到艺术家是有用的人。
―--这个青年长相英俊,我们成了好朋友。我白天干活,到了晚上休息时,有几次他向我提问,他要知道欧洲人是怎样对待爱情这类事情的。这些问题通常叫我难以回答。
――我们就两个人,一对朋友,他青春年少,而我已是个老汉,体力与精神上都是如此。还带着文明的罪恶、破灭的幻想。他的身体像野兽一般灵活,姿态优美,走在我前面,分不出雌雄。
――他朝气蓬勃,跟我们四周的大自然和谐合拍,表现一种美,散发一种香,使我的艺术家灵魂为之陶醉,相互吸引而牢固的这份友情,从简单到复杂,我心中的爱如花似的盛开。
――我们两人都赤裸着身体,腰间系一块布,手执斧子,好几次泅水过去,才找到一段羊肠小路。 ……我的同伴仿佛是靠嗅觉认出那条路,万籁俱寂,除了水流过岩石的潺潺声,也像静默那么单调地美。
――我们两人快快活活地扛着我们的重担,我还可以欣赏眼前整个青年朋友的种种优美姿态,这次我没有心慌,他结实矫健,就像我们扛着的树发出一阵阵檀香-诺阿诺阿。
――我们到了目的地,两边的峭壁分开,树丛纠结在一起,形成一道墙,墙的后面有一块高地似的,遮着看不见,但可以猜知。不少黑檀木张开巨大的叶子,我们两个野蛮人抡起斧子砍向一颗壮丽的大树,必须把它摧毁才能得到符合我的欲望的树干。
――我奋不顾身地往愈来愈茂密的树林里钻,那个青年继续赶路,目光明亮。他什么都没有理会,只有我独自在心理上感到这是一桩罪,此前整个文明都在教育我,说这是一种邪恶。我狠狠地砍,双手出了血,带着一种压抑的野性,欢跃地砍着,不知道要摧毁的是什么,我随着斧声的节奏唱起了歌:
把欲望的森林整片连根拔
驱除自恋之心就像秋天伸手摘莲花
这些真诚的记述,表现了高更跟身体里的自然欲望的搏斗,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身体想去触摸这个美丽的躯体。用砍树这个隐喻来表现他内心的挣扎―”必须把它摧毁才能得到符合我的欲望的树干。“这同时也表达了高更愤然打碎旧文化传统,渴望能唤醒新的艺术表现形式。
最后他用这块神木雕了一个作品:
“我在雕刻这块木头的时候,没有一凿子不使我感到惬意,一个胜利,一次青春焕发。....把古老的文明积淀清除干净,我心神恬然 。”
我相信他的那句”你们要神秘,你们要恋爱,你们才会幸福“。这句子就刻在他跟年轻人一起伐木采来的那块木头上的。
注:文中引述的翻译全部出自马振骋先生,个别地方玛雅润色修改了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