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人
四月里,岛上的天气忽然燥热起来,夏蝉长鸣,蚊子也出来了,傍晚时候嗡嗡叫得人心烦。差不多四个月没有下雨了。岛上这边干燥,我不喜欢潮湿阴冷,可这个月倒是希望听到雨声,旱太久了。
今早咬苹果的时候,咯噔一下,一颗后牙掉下来,第13齿断掉了,一阵钻心刺痛,痛得好像蜕了层皮,剥成一具尚有体温的尸体,一具在井底的尸体。
我的家有两栋楼,在望海的高坡上,主楼在大片棕榈树林的后面,再用两米高的花丛隔开。前面的矮楼Ohana是给客人的厅房,我收拾出来当诊室,家的回廊蜿蜒朱门碧瓦。园丁们刚刚来过,青草跟鲜花香气葐蒀。主楼有些凋敝,时光使它褪尽了从前鲜亮的颜色,可骨架子却结实的,大门大窗,敞亮的露台,海景灿烂。主楼大厅的挑梁很高,蓝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夕阳的余晖。有一对幸福的鸟儿蹲在回廊上正专心致志地观赏落日,如同一对年深日久的人间夫妻。
傍晚7点,有个病人要来接受催眠治疗。我喜欢这个时辰,人比较容易进入被催眠的状态。
半明半暗的傍晚,暮色四合,阴阳交替的时辰。晚霞的残光余照,透过四面的落地大窗玻璃射进来,把客房的陈设照得清清楚楚。四五个禅坐的5英寸高的坐垫以及各色长条垫子,多张瑜伽训练的胶席跟毯子,廊檐外有一张户外的按摩床跟大吊床。
倘若从外表来观看我的生活,平静安详。可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呢?
还不到上灯的时候,我喜欢这样的亮度。
7点,石阶上有脚步声。门铃响,开门,一个神色忧郁的修长瘦高的年轻人说:“我叫格雷。你是艾苇?”
开始我并未特别留意这张脸,请进门来,我看到一个晚霞勾勒出的清晰轮廓,剪影中的这个身材,不当模特太可惜了,只是脸色异常苍白疲倦,眼睛四周一圈黑。
他凝视着,嘴角抿着,忽而又露齿一笑,我受不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脸,毫无顾忌地打量着,眼光里充满了好奇。
“您真年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好多。” 这语气用词从病人嘴里说出来,就有点不太合适。难道你希望催眠师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
“你好像也有亚裔人的血,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希望把话题转移开。他从岛的另外一边来,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的邻居露丝说的,她说你会催眠。我妈是台湾人,我爸是个红脖子,从密西西比河边来的。我去大陆学过中文。” 他的国语相当流利。 “叫我海清吧,我妈给起的,她喜欢海。”
他的眼珠,海水蓝,望进去秋波荡漾。
他说已经好多个晚上睡不着了,被极度的焦虑与恐惧折磨着。
“可是催眠不只是帮助你睡觉,要解决了你的心病-焦虑,才能平静下来,开始大概需要一个月的疗程,一周两次。”
“我下班之后来,可以的,晚七点。”
例行公事,他填写了诊病表格。年龄:27岁,职业是xx地产公司的物业经理人。求诊原因未填、催眠经验:无。他写得很慢。
他填表的时候,我去回廊上看海景,开了院子里的灯,心里突突地跳,希望他没有看出我的牙病来。
“填好了。”
他把表格交给我,我带他进诊室,“好吧,我们可以开始了。我们先做一些放松身体的练习。首先是呼吸训练(Nadi Shodhan )。“
我让他在瑜伽坐垫上盘膝而坐,引导他调息。之后,就是一系列的瑜伽修复放松运动。在我的语言引导下,他的身体开始慢慢舒张开,呼吸均匀。
半个小时身体放松之后,他仰卧在一个大的瑜伽靠垫上,把大腿垫高。这个姿势叫Supta Baddha Konasana,对治疗焦虑跟抑郁是最有效的,有助于打开胸腔,让积郁消解。 我指示他闭上眼睛,在他的眼睛上放上眼枕,我发现我的手在抖。
我慢慢慢慢从一数到十时,自己调息,并且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我一个字一个字讲话,展示一个画面感强烈的指示描述,引导他进入一个非常宁静的α脑波状态,
当我的声音讲到大约十分钟的时候,格雷的手抖了一下,通常这就表示潜意识开始提供资讯,对方的内在视觉发生作用,看见了某些影像,重新身历其境,旧事重现。
接着,他眉头微蹙了几下,我继续缓缓地用词汇引导他,观察,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做,看看他的情绪可以自发性地释放到什么程度。凭经验,我知道他依然在用意识压抑着情绪,他需要时间来释放,一切到目前为止进行得算是顺利的了。
半个小时后,我听见了平静的鼾声。
“”现在,深呼吸,当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将会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恢复正常状况,然后你会完全清醒,感觉舒服无比。”
“星期三晚七点,我会再来。”
每次给病人催眠后,我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收拾自己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原因今天反常呢?沉思间,模糊的幻想涌满心头。他的神情里有左右人情绪的慑人心魄的力量,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内心里藏满了故事与伤口。他的心在催眠中刚刚打开一个小小的,让人窥望的小孔,就快速地合上了。好像一个微微张开的牡蛎,一旦触碰,迅即合上再也别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