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年年都想再回巴黎看看,总未成行。

我知道,巴黎已经不是我当年自由自在游荡时的巴黎,几年前法国加入了欧盟,法郎从此消失了,随着年月慢慢失去的,还有国界和文化差异,本来欧洲之美妙,就在于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就如你搭了欧洲夜班火车,每天睡醒先伸出头去看到了哪个国家?然后喝不同口味的咖啡,从口袋里掏出不同的钱币付账。

现在是方便了,但方便的另一个意义是‘乏味’。

法国人的钞票印得花绡,文人艺术家头像琳琅满目,捏上去的手感却轻飘飘的,我在法国时一美金换五个法郎,皮夹子里满满一把大票,却不怎么耐用,当时汽油是五法郎一升,一杯咖啡是十法郎,一盒法国黑烟草香烟是二十五法郎,两人同去吃个麦当劳套餐,法郎一百大洋是逃不掉的。法国吃的东西特别贵,超级市场里食品包装得像珠宝首饰一样,法国人又多是饕餮之徒,挖空了心思满足口腹之欲,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二收入都扔在餐桌上的。像我这样的流浪汉,别的花销可以节省,但吃总要吃的,怎么吃得不错又不会负担过重是一门大学问,我是住了些日子之后才摸出些门道来的。

首先是睡懒觉,那么一顿早饭可以省去,十二点钟起来喝咖啡,吃个羊角面包,早中餐一并解决了。下午去上法文课,看看班上是否有新来的美女。或者去左岸小巷子里闲逛,皇家美术学院后面阿拉伯人聚居的街道上,女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家家户户把衣服晾得满天都是。或在蓬皮杜广场上和摆摊的画家们闲聊斗嘴,或者坐在奥塞美术馆顶楼的平台上,无所事事地眺望灰蒙蒙一片巴黎屋脊。在这个城市里,你永远是游客,永远有权利好奇。

一个羊角面包是顶不住多久的,肚子很快就饿了,街头到处都有三明治叫卖,一段BAGUETTES当中剖开,夹几片熟肉和番茄,要价十法郎。一般我是不买这种三明治的,熟肉到下午已不怎么新鲜,面包也已发硬。我跑进超级市场买个苹果,或者光抽烟也顶饿,情愿再熬上一会去吃自助餐。在离圣迈柯广场不远的地方,米罗雕塑的喷水池旁边,有一家位于地下室的自助餐厅,价钱还合理,食物也算新鲜,有汤,有各种沙拉,肉食最好的也只不过炸鸡和熏肠,鱼虾是想也别想的,米饭是阿拉伯式的,放了葡萄干和香料,煮得半生不熟,这些都计较不得了,最主要的,我在这儿能吃到蔬菜,热汤,一天全靠这一餐了,我总要起身添加个两三次,惹来柜台上一串白眼。

十三区那儿有众多浙江人青田人开的中国饭店,装潢得五颜六色,骗骗法国野人头的,饭菜最多就是个镇上馆子的水平,价钱就是老鼻子了。中国人没事不会上那儿去挨斩的,除非搭上哪个法国妞了,带她去领略一下中国风情,坐在那里心里那个肉疼啊,春卷炒面吃在嘴里也辨不出个味道来。

再肉疼也没用,口袋里的钞票还是一天天少下去,只希望晚上生意好一点,说生意,这倒真正是卖野人头的;在灯光灿烂的香榭丽榭大道上为游客画肖像,一张用色粉笔画的肖像要价一百五十法郎,还真有人坐下来画的。当年学画时练出的速写功夫派上用场,二十分钟后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展示在客人面前,看得他们喜笑颜开,皮夹子掏得爽快。这钱好赚,可惜生意时起时落,忙时忙死,上厕所也憋着,闲时就生出很多事来。

生意好首先得占上好位置,所以一大早众艺术家就放好了板凳,楚河汉界不得越界。但不免中途去喝杯咖啡,上个厕所,打个电话,回来一看板凳被人扔在角落里,位置也没有了。大家都闷头画画,没人睬他的喳。后来画家们就按了族裔抱团守望相助,你嘘嘘时我替你看板凳,我办事时你帮我招呼客人。

也有走神和眼不到的时候,有次一位同胞要我看着板凳,我忙于画画数钱,一疏神,被一个阿拉伯人钻了空子,同胞回来就用责怪的眼神看我,我头脑一热就一脚把阿拉伯人的凳子踢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个矮个子的阿拉伯人像只马熊似的跳起身来大叫大嚷,他一嚷,很多阿拉伯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至少有八九个,把我们几个中国人围在中间,推推搡搡,还有个家伙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支长鞭,像福特。哈里森在印地安那琼斯电影里的那种,举在头上‘嗖嗖’地挥舞。中国人也操起可作武器的一切物件,板凳画架,口袋里削水果的小刀,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围观的人群聚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没一个人出面阻止。

啊,来自亚洲的中国人。和来自非洲的阿拉伯人,在欧洲的首都,巴黎繁华的香榭丽榭大街上打群架,真是应了毛泽东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是烂命一条,为了赚几个小钱,走到一起来了,拳脚相交。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警察来了。双方马上作鸟兽散,还好,没有弄到血流披面的结果,后来我们上街画画都带着刀。

看过一些欧洲游记,读不了了几页就被我扔下,写文章的书呆子们向往‘波希米亚’的生活方式,同时带着最大的误解赞美这种生活;风光游历,醇酒美人,游戏艺术,潇洒度日。他们不懂‘波希米亚’这个词还包括挨饿,居无定所,挣扎在逼窄的生存空间,阮囊羞涩,孤独,和随时随地会遇到的人身危险。身边的同伴往往不是文人雅士,而多是市井之徒,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流,不时惹出些麻烦来。照我看来,跑到巴黎去喝喝红酒,再去红磨坊兜一圈是成不了‘波希米亚’的。真正‘波希米亚’的意义是不被体制所融合,包括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社会准则的,传统理念的。换句话说,就是最大限度的保持独立的眼光,独立的思考,和独立的行事。要体验真正的波希米亚生活,必须持有绝大的勇气。

我在巴黎住得离凯旋门不远,凯旋门以香榭丽榭大道为主轴,离爱丽舍宫,卢佛宫,大皇宫,小皇宫,巴斯蒂广场,都只有一箭之地。以凯旋门为中心,周围十六条街道呈星形放射延伸,我住的公寓楼就位于其中一条叫Bd de Courcel 的街上。楼是有些年头的了,石阶被脚步踩得凹下去,门把却擦得蹭亮,进门一个天井,设有门房,楼高七层,巴黎的惯例是公寓第一层最贵,依上减之。七楼,旧时是给佣工住的,不用说是最便宜的了。沿着一条长廊,两旁排列着几十间鸽子窝似的狭长小房间,一扇老虎天窗,一个搪瓷水斗,此外就能放下一张窄床。洗澡房和便器是位于走廊上公用的,要命的是常常有人长久霸着不开门,大概是在里面注射毒品吧。住七楼的人看上去都是LOSTOR ,形容衰败,脸色不正,也不像是有正当职业的,大家从不寒暄,见面连‘嗨’都不说一声,调转眼光看着别处。偶有一两个像是上班的,穿着廉价的西装挟了皮包匆匆上下楼。还有就是老人,满头白发,脸上有刮胡子刀割破的血痕,粗呢外套上沾了污迹,气喘吁吁地提着食品袋,爬一层楼梯歇上好久。巴黎的楼高,七楼至少等于我们的十楼,别说上了年纪,像我年轻力壮的人,走到楼下发觉忘了太阳眼镜,都懒得再爬一次楼梯去拿。

有一次在街上画画碰到一个年轻女子,交谈之间她说一个礼拜没在室内睡过觉了,困得不行,只想随便谁能带她去家里,睡一晚太平觉,怎么都行。在巴黎有很多从东欧来的年轻人,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讲英语,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游荡,用身体换取食物和住所,蓬皮杜广场和黑森林公园是他们的聚居之地,这些人并非窃贼,也非职业卖淫者,只是不愿意工作,不愿意羁居一地,情愿漂泊,情愿流浪,你在街头画画,他们在你身后看,很容易就交谈起来,然后向你提出各种要求。大多是要香烟,要点小钱去买食物,或者是要求借宿一晚。

读者,你很好奇结果如何是不是?先暂时吊着你的胃口。

还有一次,画完画回来已是深夜二点,在黑糊糊的走廊上被绊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是个人事不省的男人,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也不知道是喝醉酒还是用毒过度,大惊之下跑下楼去拍公寓管理人的门,打电话叫来警察,救护车送去医院,折腾到早上才能上床睡觉。

我的前任房客给我留下一张弹簧松弛的旧床,和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瓜叶菊,从老虎天窗看出去,能看到六楼人家的饭厅,和连绵不断灰色的屋顶。碰到下雨的日子不能出去画画,百无聊赖地倚着窗台看人家吃饭,从九点开始,一道菜一道菜地端上来,直要吃到半夜。弄得我饥火中烧,转身回顾巴掌大的房间,翻翻枕头,掏掏外套口袋,希望找些吃食出来,明知到处空空如也,脑中却有个幻觉;也许昨天还剩半块三明治,上衣口袋里是否还有根巧克力?找到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只好喝一肚子凉水然后上床睡觉。躺在那里还翻来覆去想上海小摊上的生煎馒头有多香,洒满胡椒粉的鸡鸭血汤有多鲜,现在能吃上一顿有多棒。或者实在不行,一包方便面也解决问题。可惜,这点小小心愿在巴黎也是无法达成的。

偶尔也有荷包充盈时,就约了狐朋狗友去吃牛排,半夜十二点钟,饭店门庭若市,纽约牛排开价两百多法郎一客,再加酒水甜食,每人消费三百多法郎,折合六七十美金。无疑是笔大数目。但是用‘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西北风’来形容街头画家格外贴切。

更多的是画完画之后去吃羊肉煎饼,靠圣麦柯广场有一家通宵开门,从香榭丽榭大道走去也要个把小时,全当夜游了。沿着塞纳河一路晃去,桥洞下有人在拉小提琴,水流潺潺,呜咽声声,如泣如诉,听得人脚步都软了,直到过了高等法院,圣母大教堂的双塔在望,才匆匆奔煎饼摊而去。伙计削下羊肉,卷在饼内,二十五法郎一个,捧了去圣母大教堂台阶上坐下,吃完一个饱呃,却觉浑身酸软,直抽掉半包烟后才起身离去。

巴黎对妓女和艺术家进行统一管理,发营业执照,申请执照要等很久的年月,而且一大堆繁琐的手续,拿了执照的画家们在蒙马特广场上画地为牢,弄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范本,像约翰兰农,斯塔龙等,像皮条客似的招呼游人上他们的当。而我们晚上在香榭丽榭大道上画画是非法的,就像无证摊贩,一只眼睛永远要盯住有没有警察过来。法国的警察头戴船形帽,肩挎冲锋枪,脚蹬战斗靴,在街上随时可以把人拦下检查身份证。像我们这种无证摊贩被抓住就要去局子里关上一夜,画具没收,还要在签证上留个记录,下次再入境时给你找些麻烦。所以画野画的家伙们都说我们的档次排在妓女后面,社会的最底层了。

当然地狱十八层,水更深,火更热的地方也是有的,凯旋门过去不远有一大片空地叫做黑森林公园,夏季时有很多露宿者,也是野鸡野鸭的巢穴,生意的柜台,寻欢的眠床,穿皮夹克剃光头的男人开着英国的捷豹汽车,驶进公园停在路边,就有脸色苍白,满面饥容的少男少女迎上来,经过一轮讨价还价,然后搭上车子离去。或者就地解决,你如果清晨去黑森林公园散步慢跑的话,长椅边,树丛里,随处可见满地狼捷的纸巾和保险套。

在离蒙玛特高地不远,绕过一片公墓,有条妓女街,从头到尾,妓女们像插蜡烛似的每个门口插满,燕瘦环肥,美丑各异,极尽风骚,唧唧哝哝地和寻芳客讲价。开着的门后,坐着满身肌肉的汉子和眼中精光四射的老鸨,我想起当年吐鲁斯。劳特雷克就是泡在此种地方完成他那些精美绝伦的画幅的。而亨利。米勒也是在巴黎某个破败公寓里写完他的‘北回归线’。

优雅当然美丽,其实,邪恶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美质。

我一直认为法语是世界上最生动的语言,音乐性十足,无论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还是街上粗声大气的叫嚷,或者是舞台上的低吟浅唱。而且,女人讲的法语远比男人更为动听。所以,夏日炎炎我常坐在路边咖啡馆里,手指挟着一支香烟,像吉普赛人一样读着沉淀在杯底的咖啡渣,耳朵却像兔子一样竖起,听着旁边的女客的对谈,法国女人之音色柔和,元音辅音一气呵成,重音如钟悠扬,轻音如琴流荡,爆破音在唇齿间巧妙地滚动,对我说来不啻于乐曲,听在耳里是一种绝大的享受。法国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的逸品,身材纤细柔软,眼神聪明狡诘,举止优雅闲适,穿着素雅得体,脖项优美,锁骨平直,肩膀有骨点,露在外面的胳膊细细瘦瘦,小腿和脚的形状很好看,而脸上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听着鸟语般的昂扬顿挫,看她们斜着头皱了眉头点烟,姿势美妙地用两根手指把烟送到嘴边,再徐徐吐出青烟。我常有一种隔世恍然之感,从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到罗丹的‘吻’,从小仲马的‘茶花女’到雷诺阿笔下的圆润女裸体,从狄德罗的哲学文献到西蒙娃的女性运动,别看法国艺术家文人辈出,法国的女人,才是他们灵感的泉源,才是永远的缪斯。

最后要说的是奥赛美术馆,如果你闲适,去奥赛,如果你苦闷,去奥赛,如果你失恋,去奥赛,如果你走投无路,还是去奥赛。这个火车站改建的美术馆贮满了美,强烈的美,出格的美,怪异的美,延续的美。如果天下雨,口袋里没剩多少钱,如果你昨晚落了枕,不用躺下,但也无法工作,去奥赛,让你灰暗的一天明亮起来吧。

从底层看起,杜米埃,柯罗,卢梭,杜比尼,库尔贝,米勒,夏尔丹,芳亭勒托,一个个响亮的名字罗列在一幅幅精美的画幅之下,法国的城市和乡村,天光水色,田野山林,俗人雅士,日常生活,在画幅上穿越时空,我们因此知道一百多年前农妇可以把木鞋穿得那么优雅,家织粗麻的蓬裙那么浑厚富于层次。也可以感觉蒸汽机发明之前是世界是那么宁静,山明水秀,令人恋恋不舍。再走上二楼,准备好了吗?你将被巨大的美所掳获,所震撼,所击倒。

马内的酒吧夜景醉生梦死,奥林匹亚玉体横陈,莫内十二张鲁内大教堂光色迷离,西斯莱的水边风景摇曳生姿,毕沙罗的田园曲径通幽,雷诺阿的出浴裸女风情万种,而德加,这个不近女色的古板绅士,笔下舞女翩跹,盛世胜景,却过眼即纵。你怎能错过塞尚,高更和梵高呢?这三个孤独的人,说孤独,因为他们心中太过丰富,常人不能解,常人不配解。塞尚隐居,高更远遁,梵高在阿维农的高热下产生幻觉,大片的向日葵在田野开放,一切都染上金黄一片,星夜之旋,麦地昏鸦,死亡的阴影盘旋俯冲而下,空旷之野一声枪响,给我们留下永远的惊艳。

然后你拖着发软的双腿走上三楼,在人声沸腾的咖啡厅里,掏出三十法郎买杯咖啡,推开门走上阳台,你像是从极美的深渊浮出来,回到人间。深吸一口气,手抖得厉害,咖啡已经洒掉半杯,点上香烟,鸽子在栏杆上咕咕低语,情侣们沉默眺望,巴黎远处,烟雨朦胧一片。

巴黎的记忆是连续的,鲜活的,穿过世纪而来,如梦又如幻。


二OO八-七-二十七 柏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