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正如任何其他伟大的宗教信仰,基督信仰源远流长,所及之处又是那麽地广阔,它一定也不可能单纯,不可能由始至终对任何事情都保持一贯的态度。上回说到新约圣经,里头呈现出来的耶稣似乎对饮食没有太多忌讳;然而,这个形象正如他的教义,总是有待诠释,不同的人尽可看出不同的教训。例如几年前我就在这个栏里介绍过一种天主教内流传甚广的观念,将贪吃视为「七宗罪」之一,认为人对美食美酒的追求无非源于身体感官的需要。而沉迷于身体物质,只会使人远离天国,进而堕落至无法自拔的地步。既然如此,为甚麽过去两个星期我又说天主教徒比较可以接受食物带来的快感呢?
这正是宗教内部多元的表现,也是同一个信仰受到不同文化影响的结果。简单地讲,仇视身体的这一路人继承了古代近东苦修传统,在那个传统里头,有不少伟大的先知鄙弃肉体,以不眠不食等种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折磨自己,好追求灵性上的纯淨(还记得耶稣在旷野中受试探的故事吗?那是当时灵性导师的必须经历)。这个传统沿袭至今,成为基督信仰内的潜流,历史上每当教会变得过分世俗,就会有人站出来举起古圣的旗帜,号召大家过回那种「圣洁」的生活,例如天主教修院制度之祖圣本笃与后来的圣方济。可是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路人不止不讨厌美食,反而还歌颂它享受它,觉得美食美酒都是天主赐给人类的好东西,我们应该在享用它们的过程里头发现神的荣耀与慈悲。比如说圣福图内特斯(Venantius Fortunatus),这位当过主教的中世纪大诗人在还未被正式祝圣的时候就已经很受推崇了,许多人(尤其一般百姓)都不管教廷有没有追封他当圣人,自己硬在民间「普选」,称其为圣,尤其视之为「爱吃者的主保圣人」。为甚麽?因为他实在是太喜欢吃了。看他留下的书信与日记,几乎他每到一个地方作客,都要提到人家给他吃甚麽,而且总是感恩。例如:「你用美丽的言语满足我,用好吃的东西滋养我。但我必须请求你的恩准,让我停下来好好控制一下自己,因为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牛肉」。
又如:「碟子上盛载的美食满到盘缘,它们在桌上堆积成一座小山。旁边还有些盘子就像油水构成的小河,里头是香鱼泅泳。……我还尝到了一般被人称为『桃子』的甜美水果。食物无穷,我也吃个不停。很快地,我的胃就已经胀到像一个快要临盆的妇女,使我不得不佩服这种器官的弹性」。一个有名的圣人都这麽爱吃,当然鼓舞人心,特别是对修院外的世俗百姓而言。但请注意,以圣福图内特斯为代表的这一条路线并不只是求量,他们还特别讲究品质,食物的品质以及进食过程的品质。在他们看来,每一样食物每一道菜餚的准备都值得用心,因为那都是上天的恩赐;所以享用它们的时候也应该是愉悦的,否则就是对不起天主的大爱了。这种态度也是有由来的。有些学者便认为那是古代高卢地区及日尔曼地区泛灵论的影响;万物有灵,故万物皆值得重视,皆值得称美。天主教在西欧传播开来之后,一方面是受到了那些「野蛮」地带的传统渗透;可另一方面,它的修院又成了保存古罗马文明的堡垒。我们都知道要不是有修院图书馆,很多希腊人罗马人的书籍文献就不会留存至今。但是我们往往怱略了这些修院其实还替我们继承了罗马人的另一项伟大遗产:葡萄酒。
修院为甚麽酿酒?(耶稣的第一个神蹟之四完)
【饮食男女】西罗马帝国灭亡,欧洲进入了所谓的「黑暗时代」,昔日繁盛的庄园逐一毁弃,浴场与输水道桥的作用渐渐被人忘记;而曾经佈满整个帝国的大理石凋像,不是破碎成块,就是被岁月的灰尘覆盖掩埋。于是一座座伫立山头的修院就变成了逝去时光的锦囊,不只封存住需要解读的古代文献,同时还留下了罗马人酿製葡萄酒的手艺。
修院为甚麽酿酒?奉召献身的神职人员又怎麽会花去那许许多多的时间整顿土石、树立围栏、精心推进造酒的种种技术?从法国早期历史上有的Grand Cru,一直到香槟诞生的传说,为甚麽都总是离不开本应缄默苦行的修士?
修院制度的诞生,确实与脱离尘世的修行相关;修行人也的确不应迷恋凡人的肉体享受。可这是天主教呀,一种没有葡萄酒就完成不了其最神圣仪式的宗教。于是,从为了自给自足(起码要自己准备圣餐所需)开始,修院渐渐发展出惊人的酿酒事业。对于他们酿製出来的这些液体,教会的态度是很暧昧的。一方面,正如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做出上佳的好酒和愉快地享用它们也全是对天主的讚颂。可另一方面,人类又不能过度沉醉在这些使人神智昏乱的祸水上头。于是各派修院规章皆有明细定例,规定每个修士每天可以饮用多少分量的葡萄酒,不多不少,秉中道而行。凡事皆有例外,喝酒亦然。若有贵宾到访,又或者碰上重大节庆,那就不妨让平日清修的弟兄稍稍放肆。法国历史学家Jean-Robert Pitte在《法国美食》(French Gastronomy: 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a Passion)一书中说过,这种例外场合大抵就像是个许诺,乃未来天国的预演。今生弃绝庶民生活的乐趣,甘受种种戒誓捆绑;偶尔在口舌上尝点甜头,方知一切都是为了他日能够坐进上主的餐桌。
不过,任何向下堕落的动力也是从规则的破坏开始的。天主教会在中古之后的腐化,当时就已经是个笑话了。其中一种最常被人拿成编成喜剧角色的人物类型,便是醉酒的神职人员。在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以及后来伊拉斯穆等无数之人的讽刺诗里头,我们常常能看见肚满肠肥的修士,以及说话口齿不清、颠三倒四的神父和主教。这类人明明是上帝的僕人,其日常行为与品格却和一般人差不多(甚至更坏);他们对美食美酒的热爱就是他们腐败的象徵。为甚麽他们不怕自甘堕落?为甚麽他们不恐惧地狱的惩罚?有人认为,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悔罪的效果;犯了错,告解便好。如果犯了很大的错,还可以花钱买赎罪券了事。这种态度容易形成宽容罪恶的土壤,难怪很多人都说天主教国家的犯罪率要比新教国家高,社会规矩也没那麽严谨,每个人都不太自律。但这种心态也有它可爱的地方,因为它乐观,总是相信救赎的可能,相信「希望在明天」。和之后的革命运动相比,天主教那种乐天的特点尤其明显。而接下来的这场革命,不只是要拆卸教堂上的装饰,弃毁一切锦衣华服,甚至还鄙夷所有能够满足口舌肠胃的东西。是的,在许多早期新教革命的旗手那里,食道简直就像通向地狱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