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蝶焚书
又是搬家,当然又是扔书,几千本的书扔到最后就只剩十来本,前不久才扔了两百本书,这一次又要烧掉几百本。这次不同的是,我准备搞一个焚书的仪式,看着书页在火中,一页一页地扔进火里,纸钱一样地烧,书与我好比是梁祝坟头的一对蝴蝶,早已合为一体,魂魄相接,我有一种在天空观赏自己葬礼的心情。活得越老,就越是喜欢仪式。
王明阳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书跟我一起的时候,我跟它们还都是彼此阅读,我读书,书读我。一焚化了,书就与我一体,它们一明白了,我也就明白了,明白了,就为彼此的魂魄,何必在人间留痕迹?
尘土终究要归于尘土,书蝶羽化才是最好归宿。我的书们虽然大多化蝶了,可我依然记得它们的体温体香,曾经给过我的温柔缱绻。跟我真好的书,都有暖香与肉香,与我亲亲密密,否则不贴身,不够亲热。若没肉香,如何激起我的欲望,如何灵魂相对,如何肝胆相照?年轻的时候,太过热情,把跟自己不贴身的书都引为知己,结果呢,它们要么来骗我,要么是根本不爱我不懂我。现在知道哪些书有暖香、肉香,哪些书根本就是道貌岸然的假仁假意,我也不再轻易以身相许了。把它们先送走,很快我也要跟他们走的了。
从前我不止有三千粉黛,家里藏书曾经上万,夜夜春宵都爱不过来。现在身边就剩下50来本。这次扔的书里有一本有签名的《厚黑学》,说来我们从前那个地方也不是那么荒凉,也曾出过人杰呢。李宗吾是我们中学的前任校长,江姐也是那个地方的。地方没什么灵的,倒是怪人多多。李宗吾的这本厚黑不简单。深刻度直追马基维利的《君主论》。宗吾先生不仅是个思想家还是个开风气之先的教育家。
他说,学校仿佛是“人工厂”,将不同资质的人输进去,按同样标准、同样程序、同样时间予以“铸造”。受教者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作为“灌输”对象、作为一个被动的物件进入教学程序。李宗吾对此有深刻洞察。他说,人的本性原是不齐的,现在的学校,处处求整齐划一,这不是与人的本性相悖吗?独立思考被禁止,官化毒气愈聚愈浓。
虽然一路都在扔书,灰飞烟灭了,当然伤感,好像去法院办离婚一样。我是童养媳,没上学就已经跟书定终身了,一生一世。当年还写过书虫谈书,书虫若不化蝶,终归只是虫而已。
虽然现在都是电子书了,但跟真书本质还是不同。闻香识女人,闻书知味道,如果思想灵魂有味道,其中一种味道该是纸浆的味道。好书好比美人,必须要捧在手里,书的“道”在纸浆里,深嗅纸浆的味道,书才入脑入心。
四川出才子佳人,德阳有清朝才子李调元,很会玩行为艺术,有人说他看书是看一页撕一页,我没找到轶事出处。但他们家里曾经有个著名的藏书楼,有四川最多的藏书,后来被毁于土贼白莲教的手里,万卷家藏全毁。我原本想把书送给当地的图书馆,可惜人家书太多,根本看不上眼,若搬中文书去给他们,反倒来笑我疯癫,宝贝送给不识货的人,或者毁于匪人,倒不如我自己亲手烧了。
回头来说一个从前的书呆子怪人吧,说说我们大院儿里的“贾宝玉”。活宝宝玉毕业于某名校,专业是化学。宝玉文理兼通,不仅会做化学实验,还研究红楼梦。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谈水浒。我们没上学的小孩子都知道毛主席在批水壶。
宝玉对水壶不感兴趣,他喜欢《红楼梦》。并且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贾宝玉转世。院里所有未婚的漂亮姑娘都收到过宝玉的情书。他当时喜欢上了我们院里的女广播员,又是诗又是信的。他还不停地给红学会写信,申请当学部委员,说研究出了红学密码。
小时候,老远看见他蹲在台阶上抽烟出神,他是当时的钻石王老五,快50了也不结婚。贾宝玉哪儿能结婚呢?在党组织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贾宝玉在快60的时候跟当地不大识字的妇女队长结婚了。据说后来就不研究红楼了,一家人幸福快乐。
这才该是红楼梦的大结局,文理兼修的多情公子贾宝玉家破人亡之后跟不认字不会吟诗作画的刘姥姥孙女儿身强力壮地幸福过家家。如果红楼有这个结局,该多好玩。书呆子最后若结善果,就该推翻三座大山,焚书埋书送书。天下的妙书看不完也写不完,刚刚写完一篇头发的文章,就想写写男人的胡子,一翻资料,早已经书天书海,那么多有关胡子毛发的掌故趣闻,罢了罢了,揪一把书先生的山羊胡子,拽拽老神仙的眉毛,我就偏是不看不写你的胡子,我要去跟小和尚们看松鼠吃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