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


  


  老实说,我对塞林格这个人比他的作品更感兴趣。这或许可以溯源至少年时期。那时的我与一块皱巴巴的海绵差不多。在一间破烂的被尿臊味包裹着的县城图书馆,我找到一本更破烂的杂志(我已经忘掉了它的名字),上面有一段话,大意是说:一个叫塞林格的,靠一本书成了名,整天猫屋子里谁也不见。某日这人在翻报纸上时看到一张少女的脸,马上动身去了少女所在的纽约,在公用电话亭里说,我是塞林格,我想与你睡觉。而那个十八岁的模特在接到电话后,立刻提着裙子往门外飞奔,就好像这样一个鲁莽且极无礼的声音是来自于天国的福音。


  然后就是《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



  没有《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中间所隔的二十多年,正如这本薄薄小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月版)开头的第一句大约二十年多前,是一个病句。内心的秩序,那被诸多词语所建立起的三角形,被一上午的阅读打乱,脑袋很晕,像喝了酒,而塞林格这三个字就是酒。我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便上百度。百度上只有这位无比奇怪的男人勾引一个十八岁的名叫乔伊斯•梅纳德的耶鲁大学女学生的花絮,以及后者所撰写的《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这个叫梅纳德的,在辍学与塞林格同居后的十个月被抛弃;又在二十多年后,发现这个自己曾无比热爱的偶像,与许多少女有着极亲密的关系——且都是以文字之交开始,又都是始乱终弃。于是,她在199711月来到塞林格的家门口,想问问那个已经78岁的老头这辈子到底有多少个洛丽塔



  我决定把所有能找到的与塞林格有关的文字能看一遍。别问我是为什么,就像西摩抽出一把7.56口径的奥特基思自动手枪……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这用了我半个月时间。我没法像西摩那样在六个星期内读完任何作者姓氏以H之后的字母开头、有关上帝或者有关所有宗教的盲信或不盲信的书。西摩是神童,我不是;西摩十六岁考入哥伦比亚大学;我在被一伙社会青年满操场追着打;西摩二十岁出头成了大学教授,我那时在摊地摊,叫卖劣质饰品与发夹;西摩在婚礼当天作为新郎居然胆敢玩失踪,我则忙着向全世界人民倒茶敬烟;西摩死了,我还活着,还试图在各种辞典里找到他津津乐道的那种因为吃得太胖了,没法从洞里游出来的香蕉鱼。



  西摩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是西摩……一定没问题。无所不能的西摩为什么要自杀?而我,一个被世俗生活弄得鼻青眼肿的笨蛋,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阅读西摩(他与《十诫》里的摩西有什么关系么?),霍尔顿,以及所有格拉斯家族的孩子,又为什么是在此时此刻?一种寂静笼罩着我。这寂静中藏着的令人惊惧的秘密,在我尚未窥见其片爪只鳞之际,已然迅速消隐。我的头颅在不自觉地朝着他倾斜。电脑屏幕上的这个男人具有闪电一样的容貌。他的目光是有重量的。在这种目光下,人,会变形。当这种变形的力量超过骨头所能负荷的最大值,便有人变成甲壳虫、驴、狐狸、老虎,又或者是一个彻头彻尾弃绝尘世的隐者。



  隐者之秘在乎形。翻开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牌。隐者在黑暗中提着一盏灯,远离喧哗,一心一意在与世隔绝的日子里追寻真理。这意味着聪明、观察、悲悯、天使之翼、对人世不灭的爱和神秘玄奥的宗教顿悟,也可能包含着用心倾听与不动声色的自嘲,但这并不是真正深刻的大智慧,光即在他手中,在那盏灯里,那是上帝的光,而他还在到处寻找。他内心的声音阻碍了他对世界的认识,以至于他没看见:作为人这种存在的本身,即是一小团宇宙之奥的凝结,犹如石头、玫瑰、庄严的山峰、不舍昼夜的河流。所以廓庵禅师讲《十牛图》,讲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最后还是得入廛垂手。廛,老百姓住的房子。这四个字,讲的是,你明白了万物生化的道理,也还得回到万丈红尘中为世人示现你所理解的所有,所谓行慈运悲,不舍众生。



  塞林格的聪明于书名中亦可见得一斑。《抬高房梁,木匠们》,来自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首祝婚歌。意思是讲,新郎要进屋了,他的男根已经快翘到天花板了,所以木匠们啊,你们得赶快把房梁抬高。但这句谑语不适合西摩。他根本不打算勃起。为什么要像一个男人那样去战斗?那个作为责任、睿智、可靠化身的男人,是社会不断驯服的结果,而非自我进化的要求。公众语境里的男人这个词,在西摩看来,基本等同于窘境、无法言说的挫折感,最终向下堕落的肉体、虚妄的自恋、愚蠢、不可理喻、原罪以及不可避免的自我放逐与惩罚。所以婚礼当天,西摩不辞而别,并在那个本该浪漫的旅途上饮弹自尽,他不想成为那条吃得太胖了的香蕉鱼。他已经去过生命的内部——那个荒凉又荒谬的存在,那个七万英尺的海底。他不再愿意继续往极深处潜去(七万英尺的海底与十万英尺的海底能有多大区别?),与那只并不存在的大海怪搏斗。他不是廓庵禅师,不是东方文明哺育大的。而作为书写过《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也着实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守望”——世界是屎橛(僧问云门:如何是佛。门曰:佛是屎橛),谈不上好坏,又有什么必要苦苦蹲在那里?这很无聊。还不如喝自己的尿、爱慕少女、只为自己写作、信奉佛教、尝试针灸、遁世隐居……”有趣得多。



  世界,人类社会,又或者说真理,因为其绝对性,必然导致其内在结构的封闭性。这是一个熵。那神圣的,曾如铁与血的,曾激荡胸腔的,在这个不断向下的过程中,必然要沦为常识,最后为废话所包裹。西摩的自杀,塞林格的古怪,也都注定要成为人们茶余餐后的一道开胃的小甜点,不会具有任何值得咀嚼的核。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我们还是把目光回到文本。



  传说中的萨福美貌无比。当法官要判她死刑,她当庭脱下上衣服,露出丰美的乳房。片刻,旁听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不要处死这样美丽的女人!对于我这样一个无聊的整日被伤感折磨着的人来说,《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便是这样一个文本意义上的萨福,它足够精致,美,有爱也有污垢凄苦,一如下午四点钟的树影。它靠氛围取胜,而非叙事技巧。这氛围来自于心灵世界。它由两个四万字左右的中篇构成,如同两面被精心摆放的互照之镜,叙述者都是西摩的二弟巴蒂——塞林格的化身。它比大多数中国作家写得好一点(但若有哪位中国作家打算这样写,又不认识马悦然与顾彬,我劝他还是别这样干,这会死得比西摩还快),可以为我黯淡的日常生活带来一丝草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