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平:《说吧,记忆》在纳博科夫所有作品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作品。纳博科夫的创作主要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即西方文学走向后现代的前期。当时乔伊斯创作了《尤利西斯》、普鲁斯特创作了《追忆逝水年华》,在出现所谓意识流、所谓现代派的基础上,他们在颠覆一种文学传统,不再写传统小说,要写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品。《说吧,记忆》(Speak, memory),从名字来看就是回忆的追述,这是一部合集,他从来没有打算要写一部完整的作品。 
   
   纳博科夫出身俄罗斯贵族家庭,他的父亲曾是俄罗斯杜马主席。据研究者说,纳博科夫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百万富翁,在十月革命之前,他们家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地位都是非常特殊的。这部书当年发表时,有一部分叫“我的英国传统的教育”,大家看《洛丽塔》的时候会发现,这家人很奇怪,早餐的时候要讲法语,在客厅里要讲德文,教师可能说的是荷兰语,他们就是按照欧洲传统来生活的。大家都知道纳博科夫在美国以教书为生,但他不是教文学,而是教生物学,教蝴蝶的研究,他觉得讲文学不值得他再来演绎一遍别人讲过的东西。 
   
   他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告诉别人他要写两本书,一本叫《沙滩边的王国》,这边书后来就演变成《洛丽塔》,另一本要尝试打破虚构和写实的界限,用科学的方法来探索人类的记忆和人类的文化创造的关系。当时发表时,别人很难看出来这是纳博科夫的自传,因为很难判断这是小说还是传记。在这本书里,他完整再现了俄国革命发生之前,俄罗斯贵族的生活、俄罗斯上层的思想,他是一个典型的白银时代的作家。书中他回述他的祖辈深厚的文化传统,他讲带他的佣人、最初接触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男孩青春期来临时的世界,他写的第一首诗,十月革命之前他父亲被保守势力刺杀了。列宁革命推翻了沙皇之后,他们家族就流亡到了柏林,他自己又去英国剑桥读书。毕业之后,他赶上了欧洲流亡文学家、艺术家的大汇合,当时海明威、费茨杰拉德、毕加索、阿拉贡等等都在巴黎聚会。纳博科夫当时名声不大,但他的写作是非常特殊的。 
   
   纳博科夫的文字非常难译,没有对西欧文化传统和英语文学深厚研究的学者是译不出来的,纳博科夫使用了大量用拉丁语转写的俄语,他在谈到柏林流亡生活时,所有的街道和房子是用德文的说法,许多译法必须找俄语、德语、法语的学者一起来探讨。书中所有谈到生物学、鳞翅目的术语,不是哪一本术语词典可以解决的,甚至要去找昆虫科学家。 
   
   
  刘佳林:我现在在翻译新西兰学者波伊德的《纳博科夫传》,也碰到了一些上述的翻译问题。纳博科夫的母语是俄语,后来用英语写作,法语也非常好,他有一部小说《O小姐》是用法语写成的。同时,他也精通国际象棋,涉及了很多象棋术语。王家湘先生的翻译非常严谨、忠实。 
  我写过一篇文章谈纳博科夫在中国的研究和翻译的情况,我在结尾部分指出,要发展国内对纳博科夫的研究,必须要重新翻译他的作品。我想,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纳博科夫新译本一定会推动对纳博科夫的研究。 
   
   我觉得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说吧,记忆》。第一,放在整个记传史的坐标中,从奥古斯丁到卢梭,甚至到托尔斯泰,西方的自传传统主要是一种忏悔录的形式。纳博科夫虽然也有需要忏悔的地方,比如说他偷看弟弟的日记,发现他是个同性恋;比如说他同学父亲去世了,到他家来,他把同学丢在一边,去捉蝴蝶了,因为他太热爱蝴蝶了;有时候在他家仆人面前,表现得非常傲慢,后来被他父亲训斥。但纳博科夫抛开了西方忏悔录式自传的传统,他要写成一个诗性的文本,可以跟萨特的《词语》、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这样一些自传相媲美。这些自传也是从个人生活中捻出一些主题来,围绕着这些主题进行叙述,撇开了传统传记按照物理时间的顺序来组织生平材料的做法。 
   
   第二,可以把《说吧,记忆》和纳博科夫的小说进行对照阅读。《说吧,记忆》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很多小说的注脚。比如说,纳博科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玛丽》,主人公和玛丽的恋爱故事,实际上就是《说吧,记忆》中,他和卡玛拉的故事;还有防守中写到的卢仁的童年和家庭教师,很大程度上就是纳博科夫自己的童年和家庭教师;诸如此类。 
   
   第三,可以直接把《说吧,记忆》当作一个文本来研究。这确实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文本,对读者来说有一定的挑战性。我归纳了四对关系。第一,非常个人化的生平故事和非个人化的艺术形式;第二,各章主题的相对独立的发展和章节主题之间的相互渗透与呼应;第三,物理时间当中的世界和心理时间当中的世界;第四,生命的螺旋式的展开和时间之狱的瓦解。 
   
   
  王晓渔:《说吧,记忆》装帧花了很大功夫。纳博科夫让作者觉得很崩溃,又让读者觉得很有希望,他唤起了读者对文字的欲望。《说吧,记忆》作为一本传记的好处就是它不中立、不客观,比如说,作为我个人是不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人说一个不字,但他那么痛快的批评,我们作为读者可以狐假虎威跟在后面觉得很爽快,文学趣味没有好坏对错之分,我们可以跟着他一块儿不热爱托思妥耶夫斯基。 
   
   另一方面,前面提到的忏悔传统,忏悔作为精神内在的自我反思是需要的,但很容易把忏悔的传统变成一种道德化的叙事,阅读的乐趣就全都没有了。还有就是,纳博科夫对写作与评论的平衡能力太强了。比如说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他可以把评论写到这种程度,你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小说可以符合他的要求,但是用他的小说评论之刀解剖他的小说,还是会发现他的刀要更利索一些。但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和评论是非常对称的,他可以把自己解剖一遍,然后又把自己缝合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痕迹的。 
   
   要评论纳博科夫太困难了。为了便于评论家评论他的作品,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前言中提了书里面埋伏的几个细节,提醒评论家注意。纳博科夫是在捉弄批评家,真是叹为观止,所以我只能说看得既崩溃,又有希望。 
   
   
  张闳:《说吧,记忆》其实是“记忆的小说”的意思,纳博科夫提到他喜欢的几个人,其中有好几个是跟记忆这一种表达有关的,比如说伯格森,是一个哲学家,他阐述过记忆在意识中是怎样被建筑起来的。过去传统的回忆录,认为记忆是稳固的,而且有能力甄别正确、错误,是主体可以自由处理的,但实际上,纳博科夫不相信这些,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够支配我们自己,记忆有它自己的逻辑、语法和表达。 
   
   纳博科夫重新改造了俄罗斯人的心知结构。假如从文学可以看出一个民族的心知结构的投射的话,俄罗斯文学一直不断地谈论灵魂、心灵的问题,它的灵魂和心知是没有形态和结构的。比如说,但丁谈天堂、炼狱、地狱,是有非常清晰的几何结构的,这样的表达其实是他心知结构的形态;但托思妥耶夫斯基谈灵魂是没有形态的,是离散的、是很混乱的,这样的东西是会有一种魅力,但纳博科夫是很难忍受这种模糊的、离散的、混乱的,仅靠情感来支撑的表达灵魂、表达心灵的状态。纳博科夫是一个生物学家,他喜欢蝴蝶,蝴蝶很轻盈、很漂亮,但更重要的是蝴蝶的翅膀、结构,是上帝的造物达到一种完美的状态。他的创作就像是模仿上帝创造蝴蝶这样一种生物。另外他喜欢下棋,棋局其实是在模拟人的心知内在的一种形态,甚至是无意识的一种形态。 
   
  赵武平:插一句,纳博科夫是俄国字谜游戏的发明者。 
   
  张闳:有几种蝴蝶甚至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对他来说,事实只不过是结构的一些建材而已,他可以随意地虚构一些东西,对他来说创作完全是一个智力游戏。他认为博尔赫斯没有能力建构大的结构,只能创作一些小品。还有一个可以跟他相媲美的就是卡尔维诺。 
   
   
  赵松: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是对传记文体上的一种颠覆,我们一般认为传记是真实的,但在当代作家眼里,传记基于记忆,而人的记忆是有虚构性的。记忆不可靠,会发生错乱,会发生时间上的错位,会张冠李戴,会把这个人说的话、做的事情安在另一个人身上,经过漫长岁月的淘洗,有些东西被遗忘了,有些东西留着,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很微妙。进入作品之中,它真的和一部小说没有太大区别,它有很大的虚拟性。这和20世纪以来,包括现象学对人的记忆、人的思维的一些看法是同步的,所谓的真实没有一种绝对的状态,尤其在人的记忆里,在人的想象里。所以,他依据的资料、他个人的记忆,是否事实已经不重要了,首先它是一个作品,永远不要去探讨,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它关键是艺术。 
   
   纳博科夫不是按顺序去写小说的,他经常是写完之后重新把章节顺序整理起来。读了《说吧,记忆》再去看纳博科夫其他作品,比如说《洛丽塔》会发现很有意思。纳博科夫很反对批评家从作者生平去找作品中的基因在哪里,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去套,比如说什么童年阴影啊,恋母情结啊,他认为作品就是作品,是艺术,一个作家的个人生活尽管能成为一种创作资源,但与他采取的艺术方式,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纳博科夫在精神上最接近福楼拜,把小说当作至高无上的艺术,是一种讲故事的东西。在二十世纪像他这么坚持的作家非常少。他是相对而言和这个世界有点隔的一个人,他从来不会在媒体和文化圈招摇,《防守》就像他自己的一个故事。他和时代外界保持距离,不让外界介入他的生活,他只通过笔头接受采访,从不跟记者见面。他的性格有一种主动的封闭性,他长期处在一种流亡状态,生活颠沛流离,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从来不像其他俄罗斯流亡贵族那样去攻击苏俄。对他来说,精神的流亡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他理解的贵族是一种精神的贵族。 
   
   
  刘苇:我一拿到书就把其他所有的书搁下了,就象罗兰·巴特所说的“文本的喜悦”。所谓纳博科夫的传记、作品的联系,对一个一般的读者来说是没关系的,这本书本身好看不好看,吸引人不吸引人,就是一种文本的喜悦。纳博科夫把文本写得这么漂亮,到这么完美的地步,它里面写到的事件,究竟是真实的也好,虚构的也好,都没有关系。现在这样的“半自传体”很多,在全世界都风行了,像奈保尔、拉什迪等等都在写这些,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当作创作的素材,至于是真是假,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记忆本身就是无效的。像普鲁斯特,你不会把他的记忆当作真实事件,你也是当作小说来看的。唯有纳博科夫能把一件事叙述得如此漂亮。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里说,“思想就是一句空话”。他在美国就是一个欧洲人,他在俄罗斯也是一个欧洲人,从小家庭教师有法语教师,有英语教师,还有佣人是荷兰的等等。他在一个欧洲语言混杂的环境里面,他在美国也好,后来晚期到瑞士也好,从来不住房子,就是住在旅馆里。他觉得我没有家,他真正的家园就在语言,他把语言编织得如此漂亮,就像他在前言里说的“这本书,我要像忍冬藤的花环一样,让它不断地延伸出它能延伸的东西”。 
   
   王家湘的翻译非常漂亮。纳博科夫的那种复杂性,他的思绪所要表达的那种巴洛克式的花纹,王家湘非常完美地表达出来了,这是一种复杂的语言结构,甚至还是一种复杂的思维结构。 
   
   纳博科夫在世界文学的范围内,是一个特殊少见的作家,是跟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卡夫卡、普鲁斯特一类的作家。《说吧,记忆》、《洛丽塔》,还有《微暗的火》,对纳博科夫本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洛丽塔》跟《说吧,记忆》其实差不多,都有一种文本叙述上的漂亮和完美,里面包含镶嵌了很多隐喻,他想表达的是我所受到的文化熏陶,我所接受的文明的内涵,在我所有的语言文字里面,就可以把它表达出来,很难有人这样做到。他绝顶地骄傲,可以俯瞰众生,当时无人可比,现在也很少有人能达到,看他的作品会有一种绝望,他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通过他的语言文本来完成一连串的动作。如果理解了这一点,他的作品想要传达的意义就已经达到了,至于它里面包含了什么东西都无所谓。 
   
  赵武平:纳博科夫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字母是色彩,字母表是彩虹”。他看不起巴尔扎克、狄更斯,他认为传统的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纳博科夫到剑桥不是研究文学,而是研究罗曼语,他到美国以后讲课,别人是听不懂的,他的英语口语讲得不好。他最近有一本书要出,他觉得不好就要销毁。这都是很特殊的追求。 
   
   
  云也退:纳博科夫的句子里面定语和状语的复杂程度超出想象。他的风格变化很多,相隔两年的两本书,可能会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唯一相同的就是他的智性是无庸置疑的,他有很高的驾驭文字、驾驭情节的能力。比如说,《黑暗中的笑声》和《防守》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黑暗中的笑声》叙事节奏非常快,可以在上来一开始就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故事,三行字就可以把内容说一遍,他不怕读者因此而失去兴趣。而《防守》就得咬牙忍着他的意识流的铺陈。他的写法让人觉得好像很容易模仿,很有模仿的欲望,但是真的要去模仿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东西好像只有他能写。他对大局的把握,把一个细节刻画到什么程度,才能够非常贴合叙事的过程,贴合这一段文字所要表达的感觉,一般人都望尘莫及。 
   
   在《说吧,记忆》开头二三十页,有这样一个情节,说到小时候一个将军到他家来玩,跟他在沙发上摆火柴,先摆成平静的波浪型,过了一会儿又摆成突兀的锯齿型的风暴时的海面,这时候来了一个将军的秘书之类的,他起身的时候,因为沙发一下子弹起来了,火柴就散了。他还把这个细节和这位将军当时接受的一个任命相结合,自此作者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将军,一下子就把火柴散掉的细节变成了一种象征,变成他和这位长辈在一起的愉悦童年的瓦解的象征,就像历史的大背景一下子把这个人从他的生活中吸走了那样。这可能是故意编排的巧合,但是让读者很享受,像这类细节在他的每一本书里比比皆是,他可以很自由地拿捏,他想表达很沉重的韵味呢,还是想表达很讽刺的很可笑的感觉。还比如说,在《防守》中,主人公在和妻子讨论去哪里旅游时,指着地图说斯里兰卡怎么像印度大鼻子下挂着的一滴鼻涕,像这样的细节非常纳博科夫化。他的小说总能有很多惊喜,他是一个可以模糊一切界限的人。在《微暗的火》、《绝望》里,纳博科夫都提出一个问题,自我究竟是不是我所认为的自我?天才小说家都具备一种越界的能力,他在《绝望》中提出,我能不能凭我主观的理解,就可以把一个不存在的事实变为事实,他的这种情结是很重的。《说吧,记忆》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审美的心力交瘁。